潮汐之间,种树的人
2025/10/27 | 作者 许桑 | 编辑 雪梨王
摘要:“人的一生带不走什么东西,但可以给地球留下些东西。”
烈阳炙烤着霞浦漫长的海岸线。巡护员蔡永锦小心翼翼地推着载满树苗的“泥马”(一种在滩涂上使用的运输工具),抵达了预定区域,一脚踏进过膝高的淤泥中。每走一步,都像在与大地角力。成团的、细小的蚊子如黑云般从滩涂中升起,密密麻麻地缠上来,直往耳朵里钻。

巡护员蔡永锦在滩涂上推着“泥马”
这里曾是互花米草的天下——名字听着温柔,实际上是一种霸道的外来入侵植物,它像一张巨大的枯黄色毯子,铺满了整片潮间带。原本松软的泥滩被它们的根系紧紧缠住,空气中混杂着腥咸与腐朽的味道,连风都显得迟缓。极目望去,整片滩涂寂静无声,没有鱼跃与鸟鸣,只剩互花米草在阳光下颤动。
这片位于福建东北部、拥有510公里海岸线的“最美滩涂”,由于互花米草的入侵,一度面临严峻的生态考验。2022年,随着国际和国家层面对互花米草治理的推进,霞浦近1.5万亩滩涂重见天日。
但清除只是第一步,如何让这片“失声”的海岸重现生机,成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难题。
当务之急,是寻找一种能够重建生态、固滩护岸的有效方法。而红树林,正是这样一个经过实践检验的可靠选择。在此背景下,2020年,贝壳“蓝海行动”正式启动,通过种植修复红树林守护海洋生态,目前已在福建漳州、广东湛江、福建宁德分五期开展。截至2025年9月,累计修复红树林133.3亩,种植各类红树约29.3万株。
蔡永锦就是在此期间加入的“蓝海行动”。五年来,潮汐迎来又退去,而种树的人,始终都在。一片新的海上森林正在曾经的“烂泥潭”上孕育生长。
艰难的种植
大多数人对红树林的认知,都绕不开这个名字带来的色彩联想——它应该是红色的。
“其实树叶不是红色的。”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海洋保护项目官员刘雪冰解释,“只是树干受伤时会流出红色汁液。”这位遥感专业的毕业生从小看着《海底总动员》长大,对海洋有着特殊的感情。当他在公益平台上看到红树林项目招募帖时,毫不犹豫地递交了申请。
但直到真正走进霞浦的滩涂,他才对这片海上森林的价值有了切身体会。
在沿海,红树林像一道天然的绿色盾牌。研究表明,茂密的红树林能将海浪的力量减弱四成以上。以菲律宾海啸为例,专家推算,如果海岸边有足够的红树林,灾害的破坏程度能减轻两三级。这意味着,原本伤亡100人,有了这片林子,能救下一半甚至更多人。

“海岸卫士”红树林
红树林更是孕育生命的温床。它的落叶和根系滋养着滩涂里的底栖生物,招潮蟹和弹涂鱼在此安家,也吸引着白鹭等鸟类的到来,一个完整的生态循环得以重建。而对当地社区而言,生态系统的恢复,更意味着渔获资源的回升。
项目正式开启前,刘雪冰与团队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审慎的“问诊”。大家仔细翻阅这片滩涂的“过往病历”,考察当地历史上红树林的分布,寻觅现存的天然红树林作为参照,并反复咨询当地专家与高校学者。
作为厦门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的高级工程师,诸恒深度参与了项目全过程,从科学选址、确定树种,到规划种植时间与规模,指导施工方维护等,“要确保红树种下去能活、能长”。
团队为这片海岸最终选定的主角是秋茄。霞浦历史上曾有过繁茂的秋茄林,请回这些“原住民”,更符合对海岸进行生态修复的理念。
但在海里“造林”远非易事,它是一场与淤泥、潮汐和时间的博弈。
蔡永锦和十几名本地工人承担着主要的种植任务。岸边的泡沫箱里堆满了待种的幼苗,烈日下,海泥蒸腾着特有的腥咸气息。在工人们反复踩踏下,淤泥从没膝渐渐深陷至大腿深处,行走变得异常艰难。

贝壳“蓝海行动”种下的树苗
刘雪冰和同事们也下海帮忙,大家苦中作乐地将这些附身能防蚊虫的淤泥称为“海泥SPA”。但他们很快发现,真实劳作远比想象中艰难,甚至每走一步都要与强大的吸力抗争。
刘雪冰向经验丰富的工人们学习了滩涂行走的技巧:身体前倾,快速抬脚交替重心。即便如此,结束时他浑身还是浸满泥浆,几近虚脱,需要被人从泥潭中“拖拽”出来。
运输树苗是另一大挑战。近岸处淤泥已深及大腿,若要到更深处的种植点,必须依靠当地村民推着“泥马”运送。工人们要在维持自身平衡的同时,小心保护树苗不受损伤。“真的很难,”诸恒解释,“因为红树幼苗不能过度脱叶,否则根系会坏死。”
种植时的深浅把握也至关重要:插得太浅,潮水会冲走树苗;插得太深,又会影响发芽。但这种让种植者举步维艰的细泥,恰恰是红树生长的理想温床——内含肥沃的养料,细腻的质地利于根系伸展。
与陆地造林截然不同,在海上种树必须“看天吃饭”。潮汐是绝对的指挥官,工人们必须抢在每天退潮那短短四五个小时内,完成所有种植。涨潮时,身后那片刚刚还裸露的泥地会瞬间被海水吞没。这种瞬息万变让工作充满紧迫与风险。
刘雪冰自称“起床困难户”,但海边的工作必须赶早。午后太热,夜晚太黑,礁石和暗流都不安全。有时为了赶潮水,凌晨三点就要出发。
然而,种下幼小树苗只是第一步,考验才刚刚开始。
“海岸卫士”成长记
每年四五月份,是秋茄苗的种植季,也是它最脆弱的时节。一场不期而至的台风,或是一次人为的破坏,都可能让整个种植季的努力付诸东流。树苗一旦未能成活,便只能等待来年,因为秋茄的种植窗口期,一年仅此一次。
所幸这片位于霞浦武曲村的海域三面环山,地理屏障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避风港,使得水流相对和缓,为初生的树苗赢得了宝贵的生长时间。
人为的守护同样关键。诸恒指导工人们在四周设立了围网与栏杆,巡护员日复一日的巡视,则构成了最机动的预警系统。
每天清晨,当潮水退去,蔡永锦便开始工作。他从东瓜山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巡视。

巡护员蔡永锦在测量树苗高度
蔡永锦记得,最开始那会儿,每天都有四五个人下去抓青蟹——红树林的生长引来了生物的重新回归,也引来了捕捞者。蔡永锦总是不厌其烦地劝说他们,“这是国家要保护的海,保护滩涂对大家都有好处。”经过一年多的沟通,如今下滩涂捕捞的人越来越少了。
每个月,蔡永锦都要为一千多株红树苗测量“身高”,记录叶片数量,再将数据发给基金会和专家团队。此外,他还要配合诸恒团队持续监测各种各样的威胁出现,比如互花米草是否复萌,有没有螃蟹夹断幼苗,藤壶是否会大量附着在树干上——这些尖尖的小生物是典型的污损生物,一旦大量附着,树苗很快就会死亡。

滩涂上的小螃蟹
清理海漂垃圾也很重要。三四月份是垃圾最多的时候,潮水将上游的泡沫箱和矿泉水瓶推到滩涂上。垃圾很容易压坏树苗,蔡永锦一点点清理,一天能捡出一个小山堆。
他的腿上留着被海蛎壳划伤的痕迹,最深的一次是被泥里的玻璃瓶割破,伤口足有两三厘米长。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贴个创可贴就好。”
夏季的蚊子是另一大考验。每年三四月,蚊子成群出现,人一走进滩涂就会被团团围住。最严重的一次,蔡永锦的眼睛和耳朵都被咬得肿了起来。后来他逐渐摸索出一些应对之法——帽檐上插几圈蚊香,身上抹一层柴油。
58岁的蔡永锦是土生土长的霞浦人。此前他以捕鱼为生,在海里下地笼抓青蟹、跳跳鱼。互花米草被清除后,渔获少了,他转而成为这片海的守护者。作为一线巡护员,蔡永锦的感受直观明显,“没种红树的地方光秃秃的,种了之后,鱼蟹都回来了。”
任碧莹是贝壳“蓝海行动”项目负责人。她还记得第一次带队前往项目地的情景。那是去年九月,恰逢强台风过境,道路两旁树木倒伏、广告牌散落,庄稼地一片狼藉,项目地因受损严重一度无法进入。
当她终于站在海岸边时,眼前的对比让她震撼:红树林生长的区域,台风破坏程度明显较轻。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在水中生长的树木,“那些根系像龙爪一样紧紧抓住滩涂,太神奇了。”
这位曾参与过沙漠造林、雪天植树的环保项目负责人,在灾害现场真切体会到生态修复的紧迫性。目睹台风的破坏力后,她更加确信这项工作的价值:“幸好有这片红树林,幸好我们坚持做了这件事。”尽管种植过程充满艰辛——同行的伙伴多人几近中暑,又晒又潮的环境让每个人备受煎熬,但这一切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值得。
她也讲述了企业选择红树林修复的深层原因,“贝壳本身就是海洋生物,而‘家’是我们的核心命题。红树林修复既是在恢复海岸生态,也是在重建贝类等海洋生物的家园。”
这一理念的契合促成了“蓝海行动”的诞生。五年来,该项目已从单纯的企业公益行为,逐步发展成为贝壳实践“让家更美好”使命的重要载体。如今“家”的内涵早已超越人类居所的范畴,延伸至人与自然共生的整个生态环境。红树林的修复既是在守护海洋生物赖以生存的家园,也是在维系沿海社区居民的生计根基。
将公益融入企业文化,让环保成为员工与合作伙伴的生活习惯,已成为贝壳的核心追求。对贝壳而言,参与环保不仅是对社会责任的履行,更是在推动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持续发展未来。
“像孩子一样带大”
刘雪冰还记得最初见到这片滩涂时的样子:肆虐的互花米草刚被清除,留下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光滩”,了无生机。
两年多来,看着红树从最初的“一根棍”长成翠绿的幼苗,从巴掌大小蹿到三四十厘米,特别是远远望见自己种的那片绿色,在整片枯黄的光滩中格外显眼,这种从无到有的变化让刘雪冰感触颇深,“就像看着孩子长大”。
常年户外作业在刘雪冰身上留下了痕迹。曾经戴手表的地方,有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后来他索性不戴了,让阳光把浑身肤色晒得均匀。冬天工作活动少了,肤色渐渐浅回去;到来年夏天,又深回来。如此循环,年复一年。
在福建霞浦的红树林修复项目中,贝壳作为资助方,为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SEE)提供项目资金。这种合作模式在环保公益领域并不罕见,但刘雪冰认为,贝壳的特别之处在于其持续性的投入。
“大多数生态修复项目以三年为一个周期,”他提到,“但红树林的真正生态效益往往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显现。”在常规项目结项后,贝壳继续提供资金支持,使团队能够开展第四年、第五年的持续监测。这种长期跟踪对于评估红树林修复的真实效果至关重要。

贝壳“蓝海行动”探访活动
监测数据显示,经过两年多修复,如今霞浦的底栖生物种类正在缓慢增加。
在一次常规生态监测中,诸恒团队的采样结果更是超出预期——渔网中除了常见的招潮蟹和大弹涂鱼,还发现了成体青蟹、中华乌塘鳢和多种虾类。这个结果连当地渔民都感到意外,采样前,他们普遍认为这片海域“不会有什么收获”。
成片的白鹭也重新出现在这片滩涂,诸恒如今观测到的鸟类数量明显增多,这些翩跹的身影正是生态系统正在恢复健康的最直观证明。
最令刘雪冰感慨的,是当地居民的转变。曾经对项目持观望态度的渔民们,如今成了红树林最忠实的守护者。当陌生面孔出现在滩涂时,他们会主动上前询问,劝阻破坏行为,向来访者介绍这片正在生长的海上森林,“这种自发的守护比任何围栏都有效。”
在红树林修复过程中,诸恒见证了一代代科研工作者的传承。她带的学生们总会经历相似的心路历程:初识红树林时,被一些时髦概念吸引,想象着这是一份多么高大上的工作;真正踏入滩涂,在烈日下与淤泥、潮汐,甚至水蛇搏斗时,才体会到这份工作的艰辛。这时年轻人难免会问:这些日复一日的测量记录,究竟有什么意义?
直到某天他们突然发现——正是自己亲手整理出来的那些看似枯燥的监测数据,决定着在哪里种树、如何养护,支撑着整片生态系统的复苏,于是工作的意义便浮现出来。
“从迷茫到坚定,是每个人的必修课。”诸恒说。这份信念,也源自她跟随导师的经历。那位年近八旬的学者至今仍会踏入泥滩,修复曾被破坏的红树林。诸恒记得导师的话,“人的一生带不走什么,但可以给地球留下些东西。”
看到曾经的滩涂变成湿地公园,孩子们在林中认识自然,她深刻体会到这份工作的价值。
关于霞浦项目的成林时间,诸恒预估需要7到8年。“在海南、广东,5年左右就能成林。霞浦冬季温度较低,生长会慢一些。”但她补充,不必等到完全成林,“只要红树在这里扎根,生态修复的效果就会开始显现。它们不仅是台风的屏障,更是整个海岸生态的基石。”
她期待霞浦的红树林连片成林,恢复天然林功能的那一天,“那时我会指着那片林子说——看,那里有我的一份贡献。”
在诸恒看来,生态修复是一场需要长期主义的征程,种树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让守护自然的理念代代相传。如今越来越多的孩子已经懂得红树林的价值,她因此相信,这条路会越走越宽。
自从负责「蓝海行动」项目以来,任碧莹的生活悄然改变——垃圾分类、自备购物袋、拒绝一次性餐具成了她的日常。更重要的是,她深切意识到向公众传递红树林价值的重要性。
在贝壳可持续发展部的推动下,公司设立的“可持续行动奖”与“蓝海行动”实现了深度联动。获奖员工不再仅仅获得证书和奖金,而是有机会亲赴霞浦,在滩涂上亲手种下秋茄苗——环保从口号变成了切身感受。
改变在悄然发生。一位贝壳武汉的行政同事,最初只是按流程推行节约用纸。参加红树林探访后,她不仅在朋友圈发了长篇感悟,更主动迭代了环保方案,从外卖袋回收到旧设备清洗,将环保理念融入办公全流程。
然而推广之路并不轻松。如何让北京的员工理解2000公里外一片树林的意义?任碧莹和团队发现,需要搭建认知的桥梁——将红树林与办公环境、家居生活乃至气候变化相连。拍摄纪录片的想法由此而生,“连30公里外的当地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红树林,我要让2000公里外的人理解,这是很大的挑战。”
但当她看到树苗在恶劣环境中顽强生长,从“一片泥塘”变成“绿色森林”,这种生命力给了她坚持的力量。数据显示,红树林修复面积已从最初的几十亩增长到133亩。每次收到生长对比图,她都会激动地拿着照片向同事们介绍,“我们的树又长大了!”

贝壳“蓝海行动”项目人员在种植树苗
看到越来越多的同事主动报名参与,任碧莹更坚定了“做下去”的信念,“只要是有长期价值的事,我们就会一直做下去。这是难而正确的事。”
在贝壳看来,家园守护有着多重含义:从给海洋贝壳一个家,到为当地渔民创造就业;从保护沿海社区免受灾害,到改善城市居民的生活环境,“贝壳虽小,但一点一点去做,长期坚持,就能守护好这个大家园。”
站在滩涂边,蔡永锦望着这片自己亲手参与种植、如今精心守护的红树林。他的心愿朴实而真切——“希望台风千万别来捣乱”。
潮水渐渐上涨,白鹭掠过林梢,他知道,今天的巡护该结束了。明天当潮水再次退去,他还会来到这里,继续守护这片正在重生的海上森林。
红树林的答案,不止于树林。它是关于协同的答案,证明了商业向善的力量可以汇聚到生态的细微脉络,它更是关于未来的答案,在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的全球背景下,这片海上森林仍然默默地为未来积蓄着能量和韧性。
这里没有宏大的叙事,只有具体而微的坚持,这些“难而正确”的努力,变成了固碳储碳的生命线。
五年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如同红树林一样,生长虽慢,却会沿海岸线努力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