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君:依然大女主
2025/05/08 | 作者 欧海 | 编辑 雪梨王
摘要:当我们怀念邓丽君时,究竟是在怀念什么?

5月8日,邓丽君去世整整30年。
30年后,还不断有人怀念邓丽君和她所处的年代。那期间,她的磁带通过地下渠道在大陆悄悄流传,被贴上“靡靡之音”的标签;同样是那几十年,罗大佑唱着《皇后大道东》从对岸缓缓走来,崔健裹着《一块红布》横空出世,“魔岩三杰”在红磡开启了他们的时代,最会扭屁股的“小哥”费玉清唱响了“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流行音乐也经历了几轮巨大转向:从集体主义到个体表达,从港台输入到本土原创,从专辑沉淀到速食神曲。音乐的载体则从黑胶、卡带转变为数字流媒体。而邓丽君的歌声似乎并未走远,甚至渐渐化作一个文化符号。
当我们怀念邓丽君时,究竟在怀念什么?是那个具体的歌者,还是那个可以认真听歌的时代?为此,我们走访了几代邓丽君的歌迷,试图找到答案。
集体主义时期的个人私语
老卢至今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邓丽君时的情景。
那是1979年底,王府井大街上一排小门脸,几乎每家都在放同一首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他从南往北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停在一家店门口打听,“同志,这是谁的歌,怎么家家都在放?”
小伙子盯着他笑,“老帽儿,东北来的吧?”
见他一脸茫然,对方瞪大了眼睛,“你真不知道?邓丽君,台湾的大歌星!”
老卢的确是“东北来的”。彼时他28岁,刚从东北回到北京。父母早年被划为“右派”,一家人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前被下放到辽宁海城。老卢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春期,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回到家,老卢兴冲冲地告诉父亲,“台湾有个邓丽君,歌唱得太好听了。”父亲问是什么歌,他却答不上来——旋律还有个模糊的印象,歌词根本没仔细听。
老卢对邓丽君的歌声念念不忘。一上班,他就赶紧问同事,“你们知道有个台湾歌星叫邓丽君吗?”话一出口,办公室的五六个人笑成一片,“除了你,没人不知道!”他连忙打听,这么好听的歌,怎么才能天天听。
1969年8月7日,台北市暨北部地区游艺场所歌唱人员讲习班第二期举办结训典礼,会中由台北市长、教育局长刘先云(左)颁发学员结业证书给邓丽君(右二)、涂美昭(右一)等
上世纪70年代后期,邓丽君的磁带经由东南沿海一带悄悄流入中国大陆。有条件的年轻人私下偷偷翻录,一传十,十传百,形成了一张隐秘的传播网络。
那个年代,录音机还是个稀罕物。老卢撺掇父亲花300元买了一台三洋牌单卡录音机,又攒钱买来五块五一盘的空白磁带——当时他每月工资不过才30多块钱。
翻录磁带音质很差,但人们依旧趋之若鹜。你录一盘给我,我再录一盘给别人,互相倒来倒去。老卢特意补充了一句,“这都得托人,不能太明目张胆。”
在海外音像制品引进政策出台之前,邓丽君的歌曲就这样在地下流行开来。
“那时候走在街上,经常能听见有人小声哼着‘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甭管男孩女孩,都这么小声哼哼。”老卢回忆说,有段时间,他睡觉时都要听邓丽君的磁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得还特别好。”
至于当时人们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邓丽君,他的看法代表了那一代人的听觉记忆:文革时期,舞台上只有八个样板戏,歌声都是铿锵有力的。邓丽君一来,人们的耳朵立刻被抓住了——那种软绵绵的歌声,让人听着格外舒服。
“而且她唱歌吐字清楚,听起来特别亲切,不像粤语歌,一句都听不懂。”老卢形容当时的感受,“就是好听。原来歌还可以这样唱,不是非得‘雄赳赳气昂昂’。”
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导演贾樟柯也曾经提到邓丽君给他的震撼。
“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中国基本上没有流行音乐。我们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都是革命歌曲……比如我们小时候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到了1980年代,我们唱‘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里面讲的都是复数,都是‘我们’‘咱们’,都是群体。但到了1978年或1979年,开始有走私进来的海外的磁带,邓丽君跟张帝都来了。邓丽君传到县城里,我们听到的第一首歌不是《甜蜜蜜》,也不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而是《美酒加咖啡》,里面的歌词‘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美酒、咖啡这都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再加上‘我’——个人主义的东西,跟《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形成了多大的反差……邓丽君的歌永远都是‘我’,都是个体——《我爱你》《月亮代表我的心》,完全是新的东西。所以我们那一代人突然被非常个人、非常个别的世界所感染。”
老卢说,他最爱听邓丽君唱《小城故事》。这首歌让他一下子想到当年下放的海城县,他在那里吃了不少苦,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但这首歌让他怀念起那个县城,“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那里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小城,民风很淳朴。”
后来,中国音乐家协会专门开了个会,批判邓丽君。
“当年我有这个材料,我母亲那会儿在中国文联工作,带回家给我看的。”老卢说,母亲于是劝他少听这种歌,批判来势汹汹,弄不好要被抄家,“她是被文革吓破了胆的人,听说有地方开始收缴磁带,特别害怕。我父亲倒是无所谓,他也是邓丽君的歌迷。”
70年代的精神慰藉
同样是在1979年,还有一个人在听邓丽君,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是在军营里用扩音喇叭听,这个人叫朱一弓。
他曾向乐评人王小峰回忆,当时自己带了几盘录音带到部队听,还制作了一个扩音音箱,在小院里面放,“声音很大,旁边的机务中队在开会,后来他们就给我提意见,说战士们听到之后心思完全不在他们那边了。但我就是觉得好听,有时候我是故意把声音放大。有些机务中队的人中午或晚上休息的时候都到我这里来听。 ”
退伍后,朱一弓进入音像出版行业,做了一名音乐编辑。
“那时候的女歌手,不管自身条件如何,都是从模仿邓丽君起步的。”他在采访中提到田震和朱晓琳,“田震本人的性格和邓丽君完全不一样,她只是模仿了一些歌而已,后来卖得也不好,但是朱晓琳骨子里面就比较像。 ”
中国邓丽君歌友会会长加林第一次知道《一见你就笑》这首歌,就是通过朱晓琳。
“当时我好像在翻一个小歌本,看到这首歌下面写着‘演唱者:朱晓琳’。”加林告诉我,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是翻唱邓丽君的歌曲。
他生于70年代,长在80年代,对邓丽君早期作品了解得不多。当年大城市走私、翻录磁带的故事他听说过,但没赶上。印象中,“流行歌曲”这个概念最早来自春晚——张明敏唱《我的中国心》、费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都是那个年代顶高级的音乐。
但要说震撼心灵的歌声,加林觉得,还得是邓丽君。
他的老家在山东烟台一个小县城。一天他走在街上,路过一家眼镜店,听到店里在放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那句歌词我现在还记得,‘我会迷失我自己’,当时我刚参加工作,对未来也有点迷茫,听到这首歌感觉很梦幻。”
1986年,日本,邓丽君第二次现身红白歌会,演唱了《时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中文版也就是脍炙人口的《我只在乎你》
加林回忆,那是1995年,邓丽君去世那年。
那次街头“偶遇”过后,他跑到新华书店,在影音专区挑了几盘邓丽君磁带,“应该是8块钱一盘吧。真好听,我反复地听。”加林隐约记得,后来同事还找他借了一盘去听,里面有首歌是《千言万语》,“没多久就听到那个同事在单位哼唱‘不知道为了什么’,我说你学挺快啊。”
2002年,加林辞职南下,第一站到了东莞。
“工作还没找到,手机就被偷了,身上没什么钱,又不太好意思跟家里要钱,很痛苦。”那段时间他整天泡在网上——不只是找工作,也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BBS上认识的一位邓丽君歌迷得知他的情况后,推荐他听《云河》这首歌,“歌词很正能量,很适合你现在的状态,希望对你有所鼓舞。”接下来的几天,加林反复单曲循环,歌词里的每一句,都仿佛在安慰他彼时的困顿。就像日本传记作者平野久美子在书中感慨的那样:“邓丽君这三个字,拥有开启陌生人心灵的法力。”
被误解的邓小姐
“很多人对邓小姐是有误解的。”加林举例说,“比如,大家形容她的歌曲时往往都会提到‘柔美’,但其实她是刚柔并济的。”
作为“80年代的新一辈”,资深乐迷Tommy对这个话题很有发言权。上世纪90年代初,正值Walkman在大陆流行,因为母亲是东三省的Walkman代理商,Tommy从小就能接触到最前沿的音像设备和音乐制品。在别人还只能听盗版磁带的时候,他的家里已经摆放着一排排的宝丽金精装CD。
“邓丽君的歌就像我们家的BGM一样。”他告诉我,但这并没有激起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主动了解邓丽君的意愿,相反,他对欧美音乐特别痴迷,尤其欣赏Whitney Houston、Mariah Carey这种巨肺歌手。
上大学后,听到同学谈论邓丽君唱过许多日语歌,Tommy好奇去买了几张CD,一听就愣住了,“小时候我只觉得她唱歌很甜,没想到她的声音这么有力量,尤其是听了很多欧美歌手,知道气息的运用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邓丽君的气息控制这么厉害,完全是一个京剧演员才能达到的水准。”
当时邓丽君已经去世十年,互联网上还有不少歌迷在谈论她。Tommy也加入了歌友会,因为擅长搜集资料,他很快就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家里的书房甚至被他改造成了邓丽君的资料档案室。
2000年5月24日,歌迷在香港参观邓丽君故居。这一年的5月22日,故居面向公众开放
邓丽君出道15周年时曾举办过演唱会,名为“十亿个掌声”。Tommy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看过这场演唱会的VCD——《还珠格格》热播的年代,他坐在电视前,看着邓丽君在台上优雅地演唱,觉得“好棒”。多年后,搜集各种相关资料后,他才发现那张VCD删减了许多内容。
“那版《小城故事》没有前奏,是因为主持人当时说,‘在大陆,白天是邓小平的天下,晚上是邓丽君的天下’,前奏一起,他又补了一句,‘有请夜间部主席小邓’。所以《小城故事》的前奏就被掐掉了。”
Tommy找出完整版的视频给母亲看,告诉她那场演唱会邓丽君其实“安可”了两次,第一次返场唱了《何日君再来》,第二次唱了费玉清的歌。母亲听后感叹,“我们当时买的VCD,已经是香港的版本,觉得算是很好了,没想到还会砍掉这么多东西。”
Tommy曾去台湾拜访过当地歌迷会会长王凤秋——1984年,她曾冲上“十亿个掌声”演唱会的舞台亲吻邓丽君。当时她短发、穿夹克的装扮,还被主持人田文仲打趣是男生。
“王会长会把邓小姐的电视节目录下来,我从她那里借来这些珍藏多年、未曾公开的影像资料,一点点数字化,见到了很多之前没见过的邓丽君。”Tommy说,其中最震撼他的,是邓丽君的经历。
他在一卷1980年台湾电视公司的资料带里,看见邓丽君从美国回台湾的画面,接机的是宋楚瑜。Tommy愣住了:“她何德何能,让宋楚瑜来接她?”这个疑问促使他开始深入研究。他结识了邓丽君在日本发展时合作的音乐人,逐渐拼凑出一幅复杂的政治图景:台湾当局发现邓丽君的“宣传价值”后,开出条件,让她劳军,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家人也能获得更好的安排——她的两个兄弟当时都在军中。
在另一卷1994年的母带录像里,他发现邓丽君在间奏时咳嗽。那是她去世的前一年,可见当时身体已经很差,但她仍回台湾劳军,站在舞台上,面对主持人的调侃,报以职业化的笑容。
Tommy越了解,越发现邓丽君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仙女”,不是一直被光环笼罩的传奇人物。她的人生始终被裹挟着做出一次次选择,“很多决定,归根结底是为了家人。”
“大女主”
1995年5月的一天,Tommy放学回家,母亲叫住了他,“儿子,我跟你说件事。”
“怎么了?”
母亲语气凝重,“是真的,真事,都上电视了——邓丽君死了。”
Tommy 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不知道。”
Tommy没再问。他走到沙发边坐下,偷偷哭了一个下午。那年他还不到10岁,并没有真正理解死亡的意义。他只是隐约意识到,原来那个一直在耳边唱歌的人可以突然消失,再也不回来。“我也不懂那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哭了一个下午。”Tommy说。
多年后,他谈起那个下午,试图解释自己当时的情绪,“比如你看《流星花园》的时候,可能也没有多迷杉菜。只是说这些年这个人一直高频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突然说她死了,你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并不是偶像离世的那种伤心。就像很多人即便不是方大同的歌迷,但也会共情他的离开。”
邓丽君的离去,留给她和大陆歌迷的最大遗憾,就是她没有在有生之年在大陆开演唱会。
老卢当年一直期待着邓丽君能来大陆开演唱会,“不管我能不能去,哪怕能看到视频也可以。”他记得,有阵子的确传出过邓丽君要来北京的消息,“还说她提出要求,要在天安门广场上开演唱会。我说那怎么可能呢?大伙儿为这事还争论了半天。”
2025年1月10日,中国游客参加邓丽君纪念活动。
这种与偶像失之交臂的遗憾同样发生在“00后”身上。
杨睿懿出生于2003年,算下来,邓丽君几乎是她奶奶辈的歌星了。她是学音乐师范专业的,喜欢唱邓丽君的歌,还会去打卡邓丽君的足迹,在不同地方拍下与偶像跨时空的合影。
几年前,关于邓丽君的剪辑视频突然开始在B站和抖音等平台上火起来,热度甚至超过了《甄嬛传》和大熊猫。在那些视频里,杨睿懿见到了一个古灵精怪的邓丽君,“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时跟下面的观众互动,活泼又调皮。”
今年上初二的小黄也是邓丽君的歌迷。她买了很多CD、挂画、摆件,甚至连手机密码都换成了邓丽君生日。《我只在乎你》是她学会的第一首邓丽君的歌曲,也是她的手机铃声。
在社交媒体上,她分享着自己和邓丽君歌声的交集。她说自己1岁多时,因重感冒引起的肺炎引发了哮喘病,一直没有痊愈。5岁多时住院治疗,父母不在身边,由一个奶奶照顾她。那段时间,她第一次听到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它能让我有被爱的感觉”。
“情情爱爱的东西听多了也会有点腻,我更喜欢的是她的声音,和她唱出来独特的韵味。”小黄说,在她眼里,邓丽君的形象从来不只是“甜美”二字的代名词,而是一个独立、坚定、为梦想拼尽全力的“大女主”。
“她不会被感情这种零碎的事情牵绊住脚步。虽然她在我这个年纪就没有念书了,但如果没有勇敢迈出那一步,她或许只是个普通女孩,过着平凡的人生,结婚、生孩子。”小黄欣赏邓丽君那样能闯出自己天地的女性形象,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全世界无数人模仿Michael Jackson,但没有哪个艺人的模仿秀能够全国巡演,除了邓丽君。只要有人穿着跟她相似的衣服,唱着同样的旋律,舞台下面的人就会为之疯狂。”Tommy觉得,邓丽君所创造的是一个流派,一种音乐美学。
不仅如此,他认为邓丽君还是亚洲文化的整合者和翻译者,“她的歌声跨越语言的藩篱,把不同地方的旋律带到更广阔的听众面前。”Tommy说,1977至1978年,邓丽君在印尼录制了28首印尼语歌曲,原计划在全亚洲发行,却因护照事件被迫搁置。
邓丽君一生出过三百余张唱片,唱过两千多首歌。后来,港台唱腔风行,校园歌曲兴起,邓丽君的歌声逐渐淡出,但对老卢来说,任何时候,如果有人问起,谁唱歌唱得最好,答案只有一个:“邓丽君,没有别人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