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晚间，一条新闻从手机上弹出：5月4日上午，依据有关法律法规，市民政局牵头，联合公安、消防、卫计等部门和午汲镇政府，对李利娟福利爱心村依法予以取缔。

李利娟的爱心村大门。爱心村被撤后，当地安排了工作人员现场看守。

河北媒体人李明看到这个新闻后心中咯噔一下。再往下看，还有“李利娟因涉嫌扰乱社会秩序、敲诈勒索等违法犯罪，证据确凿，市公安局依法对李利娟实施刑事拘留，并于5月5日凌晨将其从北京带回武安。”

此外，武安市长还通过媒体表示，李利娟及其同居男友涉黑涉恶。

这样的表述让李明十分震惊。

12年前的5月14日，母亲节，一篇题为《李利娟： 16个孤残儿童的爱心妈妈》的报道登上河北《燕赵都市报》，李利娟首次进入公众视线，并在当年被媒体评为“感动河北”年度人物。

十余年来，李利娟从地方媒体频频登上央视等国家级媒体，在媒体报道中，她从来都是慈眉善目的爱心天使形象，为了孩子忍辱负重。但武安官方对其的报道却让她的形象全盘颠覆。

几乎是一夜之间，李利娟从爱心天使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从云端到地底，这十二年里，李利娟经历了什么？

策划已久的取缔行动

武安西三环上大卡车往来不断，呼啸着卷起尘土。上泉村附近，有一个废弃已久的矿坑。一条斜坡路直通坑底的“武安市民建福利爱心村”。

之所以称为“民建”，是因为李利娟是民建成员。爱心村四周荒无人烟，距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一两公里的距离。

这个修葺一新的爱心村曾经是李利娟爱心事业的顶峰。

去年8月17日，李利娟和香港爱心企业家杨仕梅女士为爱心村揭牌，数十名孩子喜迁新居。现场有700多各界人士出席活动，盛况空前。搬家活动还吸引了全国多家媒体记者前来报道。

而今，这里大门紧锁。5月6日中午，大门内几名工作人员对《凤凰周刊》说：“孩子们都转移走了，这里都清空了。”工作人员阻止记者进入院内。

5月4日，武安市行政审批局在该局举行“拟撤销武安市民建福利爱心村”听证会。李利娟养女李丹向本刊记者表示，政府取缔爱心村的原因是连续3年未年检，但爱心村有证据证明未年检的责任在民政局，是他们当时说为了简化程序免了手续。

“我们有16份证据证明这一点，但听证会根本不理睬。”李丹说，一散会，行政管理局很快宣布取缔决定。

随即，政府组织人员开着十几辆车浩浩荡荡来到爱心村，清理爱心村设备，带着孩子们搬家。

孩子们被转移到了哪里？官方通报显示，孩子们被转移到全市21家卫生院进行体检，约2-3天后将到武安市社会福利中心安家。照片里显示孩子未来的住宿环境整洁卫生，护工阿姨笑容可掬。福利中心早已虚位以待。

就在官方表示爱心村孩子都已妥善安排的同时，李利娟被从北京带回武安，被警方刑事拘留。

警方也准备抓捕李利娟丈夫许琪。但许闻讯后出逃。

北京罗斯律师事务所律师殷清利发给《凤凰周刊》的一条信息显示，部分被转移到康二城镇卫生院的孩子精神状态不稳，哭喊着要回家。

本刊记者随后赶到该卫生院，该院医办室工作人员警惕地表示：“卫生院没有接收孩子。”之后又强调一下：“暂未接收。”

当天晚上，“新武安”公众号发布了当地党政领导到各地卫生院看望孩子的新闻。官方发布的图片显示部分孩子们生活状态不错。

对李利娟，武安市多个党政部门态度谨慎。

一位官方人士向《凤凰周刊》表示，现在多个部门已不再接受采访，相关材料将由“新武安”公众号统一对外发布。

李利娟是上泉村人。该村多名村民向《凤凰周刊》表示，大家都知道了李利娟被抓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她把一块地一圈，就说是她的，村民反感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泉村一位不愿具名的村干部说：“李利娟是这个村的人，但多年不在村中居住。和村民为土地的事情闹矛盾，村民意见很大。”

上泉村委会。多年来，李利娟与村民在占地等事情上隔阂很深。

但是，《凤凰周刊》接触到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60多岁护工却表示，虽然对李利娟社会上的事情不清楚，但是她觉得李利娟对孩子确实不错。

“她不住爱心村，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过几天过来看看，对我们和孩子都还不错。”

从召开听证会到抓捕李利娟、安置爱心村孩子们，这一切都显示当地政府对彻底清理爱心村早已策划已久。

天使的诞生

李利娟几乎可以称作武安头号名人，当地人可能不知道市领导是谁，但一定都知道“四霞的”，因其排行老四，其本名为李艳霞。

现有资料显示，李利娟今年48岁，早在八九十年代，她就已是百万富翁。

李利娟在讲述发家史时毫不避讳自己当年的“叛逆”。

她16岁卫校一毕业，便不顾家人反对与大他五六岁的前夫结婚，前夫当时因盗窃罪刚刚服刑结束。她与前夫从广州买衣服拿到武安卖，短短三年成为百万富翁。

富裕起来的李利娟人生认路并不平坦，在经历了车祸、前夫吸毒之后，她与前夫离婚，把儿子和家产都留给了前夫。但后来前夫为了吸毒，竟将儿子以6000元的价格卖了。李利娟后来花费7000元将儿子赎回。

此后，《燕赵都市报》2006年5月14日关于李利娟的报道中写道：“也正因了这场刻骨铭心的家庭变故，李利娟开始走上了一条收养孤残儿童的道路。”李利娟当时75岁的老母亲也帮着李利娟带孩子。

为了这些孤残孩子，李利娟家人当时的付出也是实实在在的。

《燕赵都市报》的报道引发了其他媒体的竞相报道，央视、上海电视台、山东电视台等央媒和外地媒体纷至沓来。

武安市人民政府

当年9月，李利娟到北京参加了第二届共和国经济建设功勋人物事迹报告会；中秋节，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负责人来到她家，与孩子们举行了一场热闹开心的联欢会；河北省委宣传部、武安市民政局还给孩子们送来了慰问金等；全国百位功勋公益人物颁奖大会也向她发出了邀请……

同年年底，当时在河北影响巨大的“感动河北”年度人物评选中，李利娟高票当选。

此后，李利娟便成为媒体的宠儿。她的收养故事，也经常见诸报端。

2008年中秋节下午，李利娟正准备回家与20多个孩子一起吃中秋团圆饭，发现家门口放着一个女婴。检查之后发现，这个女婴竟然没有肛门。

李利娟赶紧带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往邯郸医院赶。经过抢救之后，孩子转危为安，成了李利娟第22个孩子。

2012年7月12日，李利娟又收养了一个左臂严重感染的早产弃婴，取名为李国娇。为了患儿，李利娟跑了很多家医院。河北和北京的“爱心妈妈”们纷纷伸出援手，几天后为小国娇募集到十几万元善款，成功救活了孩子。

采访过她的媒体人回忆，李利娟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毕竟在商界纵横驰骋，能言善辩，知道记者需要什么，总能得体地说出记者需要的话，配合摄影记者拍出好看的照片。

2014年1月，李利娟的一位养女结婚，当地媒体受邀现场报道。当年报道显示，附近开矿的老板张中华动情地对媒体称：车队中开着路虎的、奔驰的，都是冲着李利娟的人品来的。

那时的李利娟，春风得意。那时的媒体也相对单纯。

百万富婆收养众多孤残孩子，对媒体来说，新闻元素既丰富，又弘扬爱心，而对李利娟来说，她的知名度也越来越大，收养的孤残儿童也越来越多。

民政局长曾说：我们也知道李利娟不容易

不管是接收特殊儿童、还是孩子嫁娶、考上大学等大事，媒体一直保持着对李利娟的关注。李利娟给孩子们办理户口遇阻或者无钱支付医疗费的窘境时，媒体也经常挺身而出，为李利娟鼓呼。

2011年12月，李利娟再次找到媒体，此时的她，感觉心力交瘁。当时的媒体报道称，随着孩子的不断增多和自家矿井的关闭，再加上又罹患淋巴癌，李利娟很担忧39个孩子未来的前途。

时任武安市民政局局长李成文当时表态说：“我们也知道’爱心妈妈’李利娟不容易，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我们都是最大限度地照顾爱心村。”爱心村的孩子们大部分享受的是五保户的救助标准，如果按照孤儿的标准会高好多，他们正积极组织申报事宜，最终需要省民政厅的审批。

媒体预计，39个孩子未来可能会进入政府举办的武安市福利院生活。但后来的发展并未如媒体预测。

李利娟曾向媒体表示，她担心自己建的“民间福利院”被“收编”后被体制束缚住，孩子无法感受到更多的爱心。

因此她希望建一所民办性质，但可以享受公助待遇的“爱心村”，让每个孩子和公办福利院的孩子一样享受国家照顾，同时还能拥有家的温暖。

对于李利娟申报民间福利院的意愿，时任武安市民政局副局长李景文说：民政部门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李利娟，但也要在政策法规范围内进行。

李景文介绍，李利娟收养的40多个孩子如今都有了户口。2011年，武安市民政局给每个孩子都上了五保。

此外，李景文也表示了一些无奈。比如，虽然李利娟收养的多为孤儿，但存在鉴定困难等问题，因为部分孩子无法提供父母双亡的证明。

官方发文激烈抨击李利娟

与媒体报道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李利娟在武安当地有着极大的非议。这一点是没有生活在武安的记者们没有想到的。

对李利娟的婚姻生活，她曾公开对媒体介绍其丈夫为许琪，江湖人称“许老大”。但官方通报中却使用“同居男友”、“情夫”等名称。外界对李利娟是否与许琪正式结婚产生怀疑。

5月5日，“新武安”公众号发布署名“武综一”的文章《从冰山一角看“爱心妈妈”李利娟的两面人生》，文中称，随着头顶上的光环越来越大，李利娟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横行无忌，不断利用手中的残疾孤儿和弃婴做“挡箭牌”、“敲门砖”，肆意借机敛财。

目前，经公安部门查证，李利娟涉嫌敲诈勒索。

一次，李利娟在某宾馆乘坐电梯，以电梯不稳造成其腰部损伤为由，讹诈宾馆17万多元；从宾馆出来住到医院，又以药物过敏为由，讹诈医院12万多元。不到一个月，就轻松获利近30万元。

李利娟在路过某企业门口时，以路面坑洼刮蹭车底盘为由，讹诈该企业一辆新迈腾。

李利娟之所以能屡屡得手，就是因为利用手中的残疾孤儿弃婴做筹码，如果不答应条件，就带着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前去闹事。

如果“孩子们”闹事不成，李利娟就使出凶狠的另一手，安排其情夫许老大（在逃）带领打手，威胁当事人。很多人因为惹不起，就出钱了事。

本刊记者在武安采访时，多位当地人士向《凤凰周刊》说，李利娟脾气暴躁，是武安一霸，黑白两道都要让这个女强人三分，“毕竟她有几十个孩子，谁敢惹？”

有人在百度“武安吧”发帖称，有一次李利娟的车溜车，撞到了后边一辆电动车，但最后居然是骑电动车的人赔偿李利娟。

还有人说，武安市委门口的供销大厦附近有李利娟的铁皮房，影响通行，附近居民非议很大，但是市领导也不敢拆，“毕竟对方顶着’感动河北’的光环”。

甚至有自称快递员的人士发帖称，快递员都不愿给爱心村送快递，“被讹怕了。”

李利娟的情夫（或者丈夫）许琪，有媒体称其戴着粗大的金戒指，手腕上是金灿灿的金表，开着S系列的奔驰车，一看就是个“混社会的”。知情人士告诉《凤凰周刊》，许老大是陕西人，在武安开铁矿，也是个霸道人物。

对外界对李利娟“痞子”的指责，她曾公开表示认可，并称这都是为了孩子。

就在媒体对李利娟进行单向度刻画的时候，本地人在网上开始讨论李利娟的另一面。

也有人站在她的角度说：“养孩子是真的，但霸道一点也是真的，不霸道谁给钱养孩子呀，118个孩子，吃喝拉撒都是钱呀。”持这种观点的人士认为，李利娟的横行乡里，只不过是为了孩子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哲学”。

有人认为李利娟“没那么厉害，顶多是夺取大众同情心，成为人们眼中所谓的弱势群体，以媒体的力量强化自身影响力，然后做一些卑鄙之事。”

爱心村被取缔前，网友对李利娟现在养孩子的动机产生怀疑。

“应该说武安的生意人都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实没那么漂亮，很残酷的。”一位当地人在“武安吧”发帖称。

资金罗生门

武安市民政局也一改此前同情的姿态。

当地民政部门称，李利娟打着“爱心妈妈”的旗号，借着众多孤残儿童的名义，凭着硬讹软磨各种手段，李利娟通过向有关部门频频发难而获取利益，利用伪善的面目获得外地爱心人士捐款。

仅2017年，就通过武安市民政部门，领取低保金、房租取暖费、房屋修缮费等共计127万多元。

这些钱都用到孤儿的养育上了吗？

经初步调查，李利娟在武安有多处房产，在邯郸也有房产，平时不在“爱心村”居住，名下有路虎、奔驰等豪车。

不仅如此，经公安部门初步查明，李利娟名下存款有2000多万元，美金2万元。

与官方指控其资产丰厚相对，李利娟曾经在2015年称其已负债200多万。

李利娟也曾不断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别人给爱心村的捐款截图。

媒体统计，爱心村在今年春节前后得到的捐款经常有数千元之多。全国各地的爱心人士也经常往爱心村寄送学习用品、衣服等物品。

李利娟的儿子和养女使用的手机号尾号为999和888。对官方称李利娟存款2000多万、拥有多套房产、豪车的指控，李利娟养女拒绝回应。《凤凰周刊》向其提出是否可以查看爱心村款项进出情形，李丹也拒绝回应。

曾有媒体问及李利娟既然办爱心村何以长期使用豪车时，李利娟称豪车为其丈夫（或者同居男友）所有。

究竟是富豪还是负豪？双方各执一词，迷雾重重。

李利娟的律师以及个别村民表示，爱心村被取缔的背后，可能和当地政府引进一家国内知名企业，建设工业区需要用地有关。但这一消息尚无其他渠道能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