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朝首脑会谈当天，京畿大学政治学教授南柱洪在韩国电视网（TVchosun）做了一天直播节目，接受凤凰周刊的采访时，嗓子已经哑了。

“我的总结，希望与不确定并存。”接受采访时，这位韩国著名的保守派学者开门见山的说。

作为李明博时期国家情报院第一次官（相当于副部长），他一直在与朝鲜事务打交道。

如今66岁的他，依然每天从早到晚参加各种会议，也时常穿梭于中美之间。

4月27日，在大多数韩国人被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圈粉的时候，他保持了冷静与警惕。

“就像特朗普经常说的那句‘ok, you’ll see what happen’，我们先观察看看，未来朝鲜怎么实现那些承诺。”

“金正恩的表演技巧很强”

记者：请问您如何看待南北首脑关于《板门店宣言》的达成？

南柱洪：我会说，希望与不确定并存。

韩国是带着希望和愉悦的民族，所以对这个事情带着希望。但是现实是很沉重的。宣言里有很多承诺。但未来怎么实现这些承诺，还充满着许多的不确定。

我们需要克服很多的障碍物。需要说服很多的人，美国、中国、日本都要说服的。

（这份宣言）意味着什么呢？可以有许多的解析。

我认为悲观与乐观混合在一起。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它存在着一些弱点。

比如，宣言中没有明确地谈及核问题。本来这次会谈是因为核问题而举行的，到最后却没有任何详细说明。

一般来说，如果要进行首脑会谈的话，一定会有事前实务接触的，也就是提前说好进行怎样的谈话、起草宣言、以及商量好双方后续的措施等。

最终的会晤其实相当于一种官方庆典活动，其细节都是提前由两国的参谋们商量好、排练过的。

这个宣言是南北首脑签署的协议，但并不是全体国民都给予理解的。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韩美之间已经完全协议好。

所以还要继续观察。特别是要看看朝美首脑会谈的结果。这是我对宣言的第一印象。

具体来说，这次宣言其实没有新意，应该说是金大中时期的“6.15宣言”和卢武铉时期的“10.4宣言”的混合版，在这基础上加上了“非核化”而已。

金大中政府、卢武铉政府和现在的文在寅政府一样，都属于亲北政府，他们自称民族主义政府，是对朝鲜比较亲近的一些人。

因此，（文在寅政府）只能继续继承前任们的对北政策。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核问题，符合现实地进行升级了一下。

但问题是，虽然提到非核化，但是没有具体内容。

记者：通过这次会谈，对于金正恩的有什么印象呢？

南柱洪：金正恩今年才34岁。看起来很年轻，也有着长得帅的脸（笑）。但是太胖了，可能给人一种不太健康的形象。

但是他的言行、行动都表现得很像一个年轻人该有的，可能会给第一次见他的人一种新鲜的感受吧。

他在媒体前面用自己的声音发言，这是过去70年间没有过的——朝鲜的领导人对着全世界观众讲话。

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表现是成功的。

相比于一般的国民，我很了解他。不是说我私底下认识他，是因为我以前在国情院工作了很久，对他的思考方式、行动样态是了解的。因此，我预想到他会这样出现。

但比较意外的一点是，他做了一些破格的行动，表演技巧（showmanship）很强。

比如拉着文在寅过了三八线，在北边一侧再次握手的那个场面。这些肯定不在原来的剧本里。

但我们的国民并不了解他，看到这个场面应该会受到冲击。好像也有人感动得哭了。

记者：您觉得金正恩达到目的了么？

南柱洪：在我看来，金正恩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管理国家上显得很现实。但国家管理和危机管理是不一样的。他在危机管理上还不够成熟。

为什么这么说？

危机管理是有对象的游戏，除了韩国，还要看到美国、中国和日本等相关国家。

但在会晤期间，金正恩似乎只看着韩国一方，他跟文在寅的互动似乎在说：“如果我俩做得好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南北会谈不只是双方的会谈，是整个国际社会都在关注的会谈。

不是有接近3000名的记者在KINTEX（媒体中心）嘛，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跟去联合国发言差不多了。

这个会谈上的内容会以多样的方式传播出去。有些信息要给到华盛顿、有些要给到北京，但从金正恩的表现看，会谈几乎是以韩国为目标在传递信息。

虽然最终宣言中写入了“非核化”这几个字，但他全程讲话中都没有谈及该问题，这等于没有传递任何信息给美国。

既然下个月要见特朗普，应该就非核化问题多聊一点才行。

此外，韩国社会2/3的国民其实是有着保守倾向的，他们还记得韩战（中国称朝鲜战争），具有爱国主义情怀。

但金正恩谈到的事情只传达给了1/3的所谓民族主义倾向的进步派。

所以大多数保守倾向的人都一脸疑惑：“发生了什么？”

举个例子，对于6次核试验、60次的核导弹试验发射，他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只是一直在说要和解要协作。

这让我们如何相信他，拿什么去和解呢？

因此会谈结果出来后，韩国的保守派和进步派之间发生了争论。

记者：一些韩国人觉得他作为晚辈，对文总统显得有礼貌。是不是会让韩国民众有好感？

南柱洪：我不这么觉得。

金正恩3月末不是去北京见了习近平主席，我感觉那个时候他是很谦恭的姿态，一副“大哥，麻烦帮帮我”的样子。离开的时候还一脸惋惜的表情。

但是在板门店的时候，金正恩表现得自信满满，感觉他是甲方，我们是乙方；他是韩半岛的运营者，我们是听他话的一方的样子。

这跟他在中国的表现完全不同。

文在寅总统明明是他的父辈，他却像跟朋友交谈一样，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信。

我想，这是因为文总统从去年5月上台开始就一直主张要跟朝鲜对话，所以金正恩在对待我们就是像甲方一样。

韩国或在人道支援的名分下支援朝鲜

记者：关于宣言中提到的南北协力的部分，您怎么看？

南柱洪：目前南北已经决定将于5月进行高级别的会谈，首先确定的是军事会谈。还有已经决定，要进行为了南北交流协力的各种高级别会谈，比如进行为了离散家族相逢的红十字会会谈，这三项内容是已经协商好的。

其实这里面主要的信息是经济合作。

我想军事没办法马上解决，但开城工业园的问题肯定会被讨论到。

但根据联合国的制裁协议，开城工业园也在其中，所以韩国政府没办法立刻跨越红线。

那么，韩国政府可以做什么呢？

我想在人道支援的名分下，多种多样的间接支援是可能的。比如大米，医药等等。

此外韩朝不是决定要弄一个共同联络事务所嘛，这个其实就是经济事务所。

以这样的方式一点一点的支援的话，结果是会走向开城工业园再开的结局。金刚山的问题未来也一样。

记者：如何评价现在韩国政府的对北政策？

南柱洪：坦率地说，文在寅政府否定了过去政府的全部行为，通过所谓积弊清算否定过去政府的全部，开始新的计划行动。

我曾在李明博政府时期做到次官位置，当时我们的政策是不谈好核问题的话，其他什么都不能谈。

4月28日，抗议文在寅的人聚集在李舜臣将军的塑像附近。

文在寅政府则认为，核问题归核问题，其他是其他。

而从宣言来看，去核问题让朝鲜和美国去解决吧，我们只进行民族协力交流。

现在的政府主动地去敲开朝鲜的门，所以金正恩才自信满满地出现。这也是为什么最终的宣言中没有详细的关于无核化的内容。

记者：为什么保守派和进步派之间的鸿沟这么深？

南柱洪：韩国的保守政府，朴槿惠、李明博、金泳三、全斗焕、朴正熙等等对朝鲜都持警戒态度。

原因很简单，韩国战争的后遗症。

分裂后，由于朝方无数挑衅和对峙的原因，比起把朝鲜当同族，更把他们当敌人来看待。

这是我们的历史。这不是对错，而是现实。

4月28日，挺朴派在首尔光化门地区的集会活动。

但金大中、卢武铉、文在寅政府在把朝鲜看作敌人之前，先把他们看作同族。

敌人是过去的历史，现在朝鲜是我们的同族。这就是所谓的阳光政策。

那这是否意味着两边是完全对立的么？

其实也不是，而是相对的概念，意思是把朝鲜看作敌人和同族的比例是几比几的问题——七比三、六比四、还是五比五，差异在此。

从文在寅的表现来看，拥抱、交流、协力、支援、建设，最后才是核问题，那根本不重要。

但李明博和朴槿惠是把核问题视为最优先的问题。在这个前提下，他们的对朝态度是“我们什么时候都把门开着，你们想对话就来吧。”

记者：朝鲜最近频频释放开放的信号，他们是怎么考虑的？您如何看待之前朝鲜关于停止核导试验，走经济建设路线的表态？

南柱洪：对朝鲜而言，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背后有几个原因，第一，如果想继续做核导弹试验的话，最少需要1亿美元，但他们没钱了；第二，已经做了6次核试验，像巴基斯坦一样，他们在某个程度上对自己的核实力是有信心的。

此外，由于过分集中精力在核武器上，他们的经济也是一团糟。加上大国制裁很严格，他们生存环境愈加恶劣了。这是十分现实的判断。

他们现在满足于“核武力虽然还没到达很高的水准，但现在的低水准也可以了，韩国的脚脖子我可以抓住了”的状态，而跟美国进行谈判。

金正恩现在在经济上“all in”的做法，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其实是“韩国帮帮我吧”的意思。

要知道，朝鲜领导人在交谈中说的话都不是即兴的，是根据彩排、剧本来说的。至少以我对朝鲜前领导人的了解，他们在跟韩方谈判时是十分老练的。

你看金正恩说的“听说去平昌冬奥会的高速铁路很好啊……但是我们没有”，“所以文总统要来平壤的话，需要坐飞机”。这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是想要建设到平壤的铁路。

这个计划原本也在阳光政策里，连接京义线，从首尔到新义州。

金正恩现在是暗示，想要实施这个计划。

简单来说，金正恩想实施经济开放，首先需要重开开城工业园还有金刚山，这都需要韩国的帮助。

他之前去中国，也是为了让中国帮忙解除美国和联合国的制裁。

中国绝不可能被排除在和谈以外

记者：这次宣言中还提到，力促韩朝美或韩朝美中会谈。有些中方人士表示担忧，这会不会意味着让中国靠边站？

南柱洪：我个人的意见是，任何情况下，中国都一定要参与进来。

从历史上来看，韩国战争上中国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没有中国的话，没办法结束战争。

另外，从国际地缘战略来看，中国和美国都是global power，排除中国在外，是不可能进行有关半岛和平的会谈的。

对朝鲜来说，虽然美国可以施压和制裁，但中国是切实可以给予帮助的大哥。

因此，不管会谈形态上是三方还是四方，中国都会参与进来。不过，虽然美国代替不了中国的角色，但如果中方要求撤回驻韩美军的话，同样也不可能。

中国需要在认同韩美同盟、以及驻韩美军的存在的前提下，参与到会谈当中。

一位保守派签名反对文金会，黄布上写着支持韩美同盟。

记者：如何看待中国目前的对朝政策？

南柱洪：去年11月4日，我和韩国这边的6位国会议员受到邀请，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了一个特别的会议。当时我还见到了杨洁篪，并一起吃了晚饭。

我们相信中方目前的政策是十分稳定的，也是现实的，特别在对待朝鲜问题上。

朝鲜的核问题不仅仅是韩民族自己的问题，也是中国乃至国际议题。

中国在对朝鲜实施着有效的制裁。因此特朗普总统才会说出“我的朋友习近平在朝鲜问题上帮助了我”的话。

我相信习主席之后会更加发展韩中关系，随着韩中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会在核问题上进一步说服朝鲜。

中国政府一直是希望韩半岛和平的，这是从邓小平时代开始一贯的政策。

如果要半岛和平，就需要消除核隐患。

所以，我期待未来韩中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而且这也会与中美关系的发展相关。虽然中美现在在贸易问题上对打，但我相信会有实现双赢的方法。

在这个意义上，我期待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发声。

记者：最近韩国两位前总统都纷纷被捕，您如何评价韩国目前清除积弊的举动？

南柱洪：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用英语来说，“It’s enough（够了）”。

我记得邓小平评论毛泽东的时候说他“功和过并存，功7分，过3分”，我每次去天安门广场望着毛泽东的肖像，都会感叹“中国果然是大国”。

但反观我们，一年之间送了两位前总统去监狱。这对我们民族形象和自尊来说都是严重打击。即便他们是有做错，但也真的够了。

目前政府所说的这些“积弊”势力，很多其实是养育、救活、守护韩国的势力，我们称之为爱国、护国、救国势力。

如果把他们都当成积弊的话，那你们又是谁呢？你们是在进行革命吗？我们想要的是改革，不是革命。

基于这个意义，我对两位前总统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感到很惋惜的。

我们正在经历民族认同的危机。在宽容、拥抱朝鲜之前，我们国家需要先进行内部对话。

内部还在互相吵着，却去拥抱朝鲜，到底这是谁的国家？

对此，国内的左右势力都应该反省。

记者：在进步派执政的情况下，作为保守派的学者会不会感到压力？

南柱洪：我读过很多中国古典，道家、儒家等古典书籍都读过，我非常喜欢陶渊明、苏东坡、王羲之、杜甫、李白这些诗人。

中国的秀才们曾说，“虽身居陋室，却眺望天下。”我是学者型官僚，穿梭与官场与学校之间。

现在国家的这个情况，某种程度上，是国民的选择。更大来说，是上帝的旨意。

不管我们的总统是谁，大韩民国都是不能被动摇的，无论是安保、经济还是社会。

按韩国的算法，我今年66岁了，还是要跑到电视上不断对国民做演讲和接受采访。

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来扶持这个国家、让这个国家觉醒。这是我作为学者对国家的服务和贡献。

南柱洪：

1952年出生于全罗南道，现为京畿大学政治学教授。李明博政府时期依次担任外交通商部国际安保大使、国家情报院特别补助官。2011年-2012年任韩国驻加拿大大使，2012年任国家情报院安保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