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东北中年男人的春节浩劫
2018/02/27 | 作者 石丰硕 | 收藏本文
摘要:给领导送了一圈购物卡花光了他俩月工资,儿子哭闹砸了他新买的kindle,妻子急于把孩子送进他看不上的“国学班”……年夜饭的餐桌上,作为家里唯一“在机关上班的”,亲戚们提起任何麻烦事,都会把目光瞄向自己……但在外人眼中,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堪称完美。
东北的雪从三个月前开始下,像一个死缠烂打的婚外恋人,用一百多天的时间倔强,并不浪漫地变成每个人最无奈的习以为常。
刘振东开着没换雪地胎的本田雅阁,小心翼翼地行驶在这座城市的主干路上,嘴里不停骂着:“这点X雪下的真埋汰!”
这是春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晚高峰。
刘振东心情不怎么好,因为过年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伪装成嘉年华的浩劫。
1
给领导送了一圈购物卡花光了他俩月工资、一向沉稳内敛的母亲更年期症状明显、儿子哭闹砸了他新买的kindle……
全家最没心没肺的就是刘振东的父亲,家里吵闹成什么样都能睡得呼呼的。
毕竟他老人家每天早晨得准时打开微信,颇具仪式感的群发一圈天气预报后,还要跟一些头像是盆绿萝的老娘们儿送上红玫瑰或婴儿大笑表情包,开启新一天的中老年移动互联网之旅。
父母都是文化人,三十年前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哥德巴赫猜想》、《河殇》、海子、舒婷…..说出的每句话都想谱上曲,写下的每句话都像诗,干净的像雨后的早晨。
母亲至今还经常念叨第一次带父亲回家,父亲始终不肯摘下蛤蟆镜,和姥爷喝了二斤白酒后,还惟妙惟肖地模仿邱岳峰的声音与母亲嬉闹:“怎么了?杜丘,疲倦了吗?”
九十年代之后,世界突然打了个急转向驶向快车道。年轻人不再有趣,他们仓皇且勇敢地融入新时代。
父亲当过国际倒爷,向刚刚经历巨变、萧条饥渴的俄罗斯倒卖指甲刀、羽绒服等轻工商品。母亲跟别人炒过股票,开了好几家生意不错的饭店。
一来二去算是赚够了钱,顺利加入晚年移民海南的东北中产阶级俱乐部。
2
2017年春节,是父母结婚三十五周年,现在正有一场令人疲惫的饭局在等着刘振东。
父母召集了一群老同志,准备提前庆祝一番,作为独子的刘振东自然必须出席。
刘振东一进包房,立马满脸堆笑脱下外套,穿着红色高领毛衣的他与同样一身红的父母并排落座。离远了看,这三口人像多出一张的对联,倒是喜庆好看。
刘振东对在座的宾客都非常熟悉。
头发花白戴眼镜的那位,是原来的工会主席,喜欢写作,最近花了两万多块钱找出版社出了一本自传,讲述自己如何从一枚棒小伙经过拼搏和顿悟,成为一名机关干部的乏味故事;
系丝巾的胖阿姨是母亲的闺蜜,成天以打麻将和在朋友圈写诗度日,九十年代曾拉着母亲一起练气功,俩人头顶高压锅盖在篮球场打坐,说是锅盖能“接收宇宙能量”;
穿貂马甲的是个包工头,传言外面有四五个媳妇,哪个都长得不好看,但一个赛一个对他死心塌地,是位冷酷而会玩的大哥……
在东北这类大型饭局非常有特点:按时针次序,每个人都必须举杯致辞,这叫“提酒”。
与其说是活跃气氛,不如说这是一场关于人情世故的考试。发言水平的高低,将直接决定提酒者在席间的地位,和饮酒量的多少。
杯觥流转,没轮到的人抓紧往嘴里塞最清爽的菜,同时要保持一脸仁波切般的温和表情,大脑在飞速运转,以期创作出最体面的发言腹稿。
毕竟,上了年纪的人,都愿意为这些带度数的漂亮话鼓掌。
酒过三巡,饭局接近尾声,老人们意犹未尽,又去了一家KTV续摊。
那家KTV的大包厢里居然有一座佛龛,里面供奉着巴掌大的镀金观音像。
而刚才还在用书面语轮番致辞的老几位搂抱在一起,《杜十娘》、《心雨》、《粉红色的回忆》…..唱的全是风流的歌,尽情调戏着身后沉默的菩萨。
刘振东当然没兴趣和他们争抢麦克风,他以开车了为理由没喝酒,饭桌上轮到他提酒时就简单讲了几句话,干了半杯宏宝莱就先回了家。
他感到非常累,春节的序曲充满了脱力感。
而第二天他还要面对新的挑战:陪妻子回娘家过除夕。
3
妻子和他是大学同学,俩人毕业后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机会,回老家一起考上了公务员,并结了婚,第二年儿子就出生了。
在外人眼中,每一步都堪称完美。
以至于,所有人谈到刘振东的婚姻,都会用“有正事儿”来形容他。他总觉得哪不对劲。
爱情,怎么能用有没有“正事儿”来形容呢?
这个冬天,儿子基本上学会了说话,妻子最近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把这可怜的孩子送进一家国学班,深入学习《弟子规》。
东北民风彪悍,且远离孔孟之乡,可市面上国学班数量不亚于莆田系诊所。
妻子相中的那家国学班,政策非常亲民:入学先不要钱,管孩子一日三餐,能把经典倒背如流后再收学费。
刘振东心想,这国学班老板要么就是太爱国学,要么就是太爱做饭,不管哪样,似乎都不像正经人。
可惜妻子态度坚决,他也没有过硬的理由对着干,就这样吧。
这不是刘振东第一次对妻子妥协,他好像为了一份也许谈不上是爱的东西,走进了自己不想要的活法里,转了这么多年也没转出来。因为倒霉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法。
4
妻子的老家在郊区,驱车前往需要一个半小时。
八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日本财阀想在那里修建远东最大的橡胶加工厂;解放后,那里和中国北方所有的工业乡镇一样,是一片充满希望的新大陆。
可如今,沿途的碎砖瓦块和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都在狠狠地嘲笑这些南柯梦。
妻子的父亲是个下岗工人,修了二十多年摩托车。第一次会亲家时手上甚至还有没能洗净的油污,让刘振东的母亲非常嫌弃。但其实岳父岳母都是好人,刘振东心里有数。
一进那间平房,地上满是湿润的黑色足迹。亲戚们在切酸菜炖猪肉准备年夜饭,丈母娘端出一盆缓好的冻梨,老丈人则拿出了排练许久的热情语气:
“大衣扔炕上就行,咱家也没个衣服挂,别坐凳儿啊,快点上炕!知道你腰不好,上炕躺会烙一烙可得劲儿了!”
刘振东露出了好女婿的标准笑容:“不用不用,我坐这行。”
“今年咋样,能提副科不?”老丈人坐在炕沿略显刻意地翘起二郎腿,并递给刘振东一根红梅。
“开春差不多吧,材料都交上去了,家里最近挺好的哈?”
“挺好挺好,你小舅子大学毕业了,在沈阳啥公司上班,跟你比不了,他那玩意就不是正经工作。”
“沈阳还是比咱这强,年轻人闯荡闯荡行。”
刘振东说到这的时候,语气明显变弱。
5
小舅子半年前在沈阳进入一家据说在香港注册的互联网公司,每天的朋友圈里,都要更新一张国家领导人或马云的低像素照片,并配以狼性团队的营销语录。
全家人都不懂啥是互联网公司,但还是被这小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只有刘振东知道那家叫“RED HILL”的香港互联网公司纯属扯犊子,老板不是香港人,而是来自内蒙古赤峰,所以公司名叫“RED HILL”。
本质上是一个微商团队,倒卖三无面膜和按摩仪。
小舅子管他借过三万块钱,说是“发展下线的起步资金”,刘振东转完账才调查出真相,但碍于情面还是没跟家里人说,这钱就当打水漂了。
刘振东上厕所的时候,小舅子突然凑了进来:“姐夫,今年我们开始在快手上玩新媒体了。整直播,等钱到手了肯定还你,你先别跟我姐说嗷。”
“钱还不还再说,你还是回家干点正经活吧,就你整那些破逼玩意能赚到钱就怪了。”刘振东系上裤腰带,回头就进了屋。
刘振东多少有些不耐烦,他经常帮小舅子摆事。
头几年这小子交了一个女朋友,俩人一起去纹身,胳膊上刺对方的名字。
女孩虽然白白净净,却是个典型的社会人儿,在一所中专学护理。基本不怎么上课,曾举起一辆自行车砸向自己的同学,打过胎,一天能抽一包长白山。
小舅子当时还在上大学,但偏偏看上了这位女中豪杰。直到有一天刘振东看到他在抻面馆里抱着瓶啤酒大哭,就像刚走下《艺术人生》的舞台。
一问才知道,那个女孩出轨了。
“他妈的还出轨,她什么时候在轨上过?来!服务员再来一提啤酒!”
从此贴心的姐夫就成了小舅子最信任的人,嗯,后来的三万块钱也就这么没了。
6
饭菜上桌,炕头烧热,一家人把刘振东请到了老丈人右手边入座,老丈人的位置正对门,是所谓的“主陪”,而他右手边的位置叫“主宾”,也就是最尊贵的客人。
听着丈母娘这段有如出自外交部礼宾司的介绍,刘振东感觉有点紧张。
果然,老姑父入冬时被查出了尿毒症、老姨奶家的大儿子在市里开的饭店营业执照始终办不下来、三爷家的表弟因为赌博欠下八万块外债…..
作为家里唯一“在机关上班的”,这些亲戚们提起哪桩哪件,都会把目光瞄向自己。
大过年的,亲情不仅仅是团圆的温暖,也是沉重的负担。刘振东向坐在“副陪”位的妻子使使眼色,妻子心领神会,时不时寻找机会把话题岔开。
寒暄与试探结束,亲戚们又陷入了匍匐的沉默中。
桌上让人吃不下的蒜泥白肉结出一层油冻,电视里播放着历年春晚的相声小品,姜昆在老虎洞里苦苦挣扎,人们也在苦苦期盼着有人能开启一个让所有人舒心点的新话题。
可惜平原的生活充满了不平的坎坷,哪有那么多让人舒心的事,人们陆续离桌,准备研究接下来的麻将局玩法:一百二封顶,不岔不开门。
随着老丈人最后一粒佐酒的花生米下肚,虾片、地瓜和金橘代替了桌上的杀猪菜,朱军和董卿登场了,全世界都在向我们发来贺电,但却压不过炕头上的洗牌声。
丈母娘擦着满是淀粉的手,走向蹲在窗台独自抽烟的刘振东:
“振东啊,你爸妈过完年就要去三亚定居的事我听说了,我刚才没好意思提,俺家老头那个心脏一直没好利索,我得伺候他啊,让俺俩到你家帮看孩子的事,真够呛了,告诉你妈别吃心啊。”
刘振东诚恳地点点头:“没事,不行就再紧紧,花钱请保姆。”说完把还剩下的半截烟掐灭,往炕上纵身一躺,直挺挺的像根落单的一次性筷子。
7
第二天回市里,妻子开车,刘振东在副驾驶上打了一路呼噜。
从除夕夜开始,油烟味和没醒酒的眩晕缠绕着每一个东北男人。
刘振东不喜欢这种感觉,每天早起,年夜饭剩下的饺子和各种肉类熟食混搭,早餐就像一只等待接吻的肥猪,让人顿生厌恶。
“不吃也得吃!不然扔了白瞎!”厨房里披头散发的妻子,一如既往的有权威。
直到大年初五,他接到了一个老同学的电话,多年没组织的同学聚会让他精神振奋了一下。
同学的饭局没有那么多的规则束缚,找一家还在开业的烧烤店,码上两箱雪花干啤,朋友圈里瞬间多了十来个赞。
谈笑间,刘振东感觉,这些多年不见的年轻人如今都成了风云儿女,每个人都有精彩的故事,在三里屯、在黄浦江畔、在华强北、甚至在新宿和明洞。
似乎没人为小舅子操心,也没人为儿子的保姆费用和上什么辅导班犯愁。
东北的一些烧烤店兼具酒吧属性,到点了会有歌手来弹唱助兴。五十块钱可以点一首歌,喝醉的刘振东拿出一百块,自己上台唱了一首《光辉岁月》。
台下,一排肉瘤后脑勺的炮头大哥,高举扎啤杯与他合唱,同学们也纷纷站起来摇晃手机,似乎在向他这位松花江边的曼德拉致意。
刘振东是真想在风雨中抱紧自由,他不甘心不服气。
于是走出烧烤店,打车前往一家亮着小粉灯的娼馆,这是醉鬼获得救赎最简单粗放的办法。可能会染病、被捕、仙人跳,但他义无反顾,他必须取悦自己一次。
打扮成银角大王的姑娘刚走进房间,刘振东的电话就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接起来却传来了儿子的声音:“爸爸你啥时候回家呀?我给你唱首刚学的儿歌: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刘振东微笑着听完,彻底疲软了。
本文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