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正在进入“各笑各的”时代
2025/11/25 | 作者 冯祎 | 编辑 孙杨
摘要:这部作品的确非常新锐,将喜剧中的预期违背使用到了极致,没有人知道演员下一句会说什么和干什么。
眼下正在热播的喜剧综艺《喜人奇妙夜2》,最出圈的作品和演员无疑是《技能五子棋》及其表演者之一张兴朝,该作品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造了一种独特的抽象喜剧风格。喜欢的人爱不释手,模仿成风,不喜欢的人感觉莫名其妙,完全看不懂。
《技能五子棋》引发的两种极端评价,并非是这个已经走过了4年的综艺IP第一次引发争议,此前几期节目,均有作品出现两极评价。可以确定的是,观众的传统喜剧审美,正在被重新塑造。
4年的时间,作为观众的我们,迎来了一个“各笑各的”时代:曾经的冠军组合“过时”了;追求深度从被追捧,变成被诟病硬上价值;全网刷屏的“吐槽”式喜剧口碑两极分化……再没有一部喜剧作品,能“统一”观众的审美。或许,这才是喜剧创作最健康的局面。
素描、升番、大底与反煽情
“欢迎回到,喜剧监狱!”
当马东在米未传媒公司内贴上这张标语时,站在他身后的演员张呈调侃“这个人太坏了,净张贴一些折磨人的语录”;在台上永远亢奋的元老级演员刘旸,在备采时感叹:“我们要在十几天内准备无数个创意、提案,被毙掉,重来,再推翻,一旦分数垫底,整个团队就团灭了,选手都很痛苦,凌晨三四点才结束展演是常有的事”;这边参演嘉宾王濛那句“太累了,有时候一觉醒来一天换一个本子,有时候一觉醒来连队伍都换了”言犹在耳,那边米未的通宵食堂和大通铺已经为选手们准备好了。
一切都预示着《喜人奇妙夜2》正式拉开了帷幕。尤其是当《脱口秀和它的朋友们2》及《喜剧之王单口季2》刚刚结束,在这个“喜剧是刚需”的时代,观众兴奋地直呼“续上了”。
从2021年横空出世便收视爆火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到现在观众对演员如数家珍的《喜人奇妙夜2》,虽然播出平台从爱奇艺变成了腾讯视频,但其背后输出作品的公司,依然是马东创办的米未。所以对观众而言,《喜人奇妙夜2》也可看作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第四季。
2021年,对国内喜剧界而言,似乎是不破不立的一年,《脱口秀大会》办到了第四季,《吐槽大会》迎来了第五季,虽然两档节目的豆瓣评分依旧保持在7.6和7.4分,但观众已开始审美疲劳。另一方面,喜剧的娱乐性和深度开始被大众重新关注,喜剧电影《你好,李焕英》位居国内票房第二位,仅次于大制作的献礼片《长津湖》;原本是小众领域的《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在办到第5年时,开始破圈,“新喜剧”闯入大众视野。
对米未而言,这一年也走到了十字路口。曾创造了综艺神话的《奇葩说》第七季收官,至今仍未“复活”,此时的米未是继续举办已播出两季、有固定受众的《乐队的夏天》,还是重新制作一档新节目,成为了横亘在马东面前的问题。
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中国观众对于“喜剧”的理解大部分来自于每年的春晚。在这种单一的认知途径里,相声和小品就是“喜剧”的代名词,它塑造了“喜剧”的模式和维度,也被具象到某几个演员身上:90年代的喜剧是“陈佩斯、朱时茂”,千禧年前后的喜剧是“赵本山、赵丽蓉”,再之后的喜剧是“小沈阳、宋小宝”,近10年则换成了“沈腾、马丽”……哪怕是红极一时的喜剧综艺《欢乐喜剧人》,也是春晚式审美的一种延续。
随着时代的发展,线下慢慢诞生了一批诸如开心麻花、单立人这样的喜剧团体,他们开始尝试突破传统小品、相声的表演模式,借鉴国外喜剧形式,如脱口秀、漫才、即兴和sketch(素描喜剧)等。米未从中看到了“爆款”的潜质——如果说2014年央视推出的、改编自德国节目《席勒街》(Schiller Street)的即兴喜剧真人秀《喜乐街》,只是尚不成熟的尝试,但8.0的豆瓣评分依然让喜剧人们看到了破局的曙光——那么《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则是多年磨一剑,第一期第一个节目《互联网体检》一播出便引起了强烈共鸣,从首期到最后一期,节目在全网收获2149个热搜,全网话题总阅读量超过210亿,捧红了蒋龙、张弛的组合“逐梦亚军”,刘大锁、孙天宇的组合“大宇治水”,史策、王皓组成的“皓史成双”等CP组合,节目豆瓣评分8.0。
从大众的角度,2021年的喜剧突然变天了。而这背后,是喜剧团体经过数年的尝试、打磨、摸索和线下演出,才走到了台前,为自己创造了风口。
人们对喜剧的刻板印象开始被节目一一打破。
小品不等于喜剧,它只是喜剧的一种形式。在节目之初,马东就曾说“不会把节目做成小品大赛”,从《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一季到如今的《喜人奇妙夜》第二季,“Sketch”的概念走进大众视野。这个最早起源于全球最受欢迎综艺节目之一《周六夜现场》的名词,已经在西方火了近50年了。
它的直译是“素描喜剧”,比小品更短小精悍,一般时长不超过10分钟,包袱的密度更高,会尽量在一个场景里完成剧情,而剧情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片段”,角色尽量脸谱化且需要不断地强化特点。一场戏的核心是这个场景的喜剧游戏(Game)点,“游戏”既可以是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是一个奇怪的背景设定或奇怪的人物,然后通过不断强化这个“游戏”做不同的设计和架构,即升番,最后在升番的最高点和转折点结束。
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招募演员时,也曾希望将更多喜剧形式纳入节目中,如默剧、音乐剧、独角戏、木偶剧等,但最终导演组还是希望用素描喜剧为抓手进行创作,据说当时不少演员都是进入了节目组后现学的Sketch。节目意图很明显,正是要用Sketch重塑国内的喜剧审美。

《技能五子棋》(由左至右)李嘉诚、张兴朝在舞台上表演。
而“底”,是一个作品的灵魂。
什么是“底”?底可以直白地理解为一个作品所承载的思想内涵,往往藏在作品的结尾处。如果结尾的反转或升华深刻,便会被称为一个作品有“大底”,和脱口秀领域的“上价值”意义类似。
纵观第一季冠军“逐梦亚军”组的代表作《悟空》,第二季冠军“某某某”组合的《再见老张》《军事恋盟》,到第三季冠军“四士同堂”的《八十一难》,要么拥有宏大的背景,要么内藏深刻的主题,都能让人笑过后留下余味。
它是反煽情和反说教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春晚的喜剧节目,尤其是小品变得不好笑了。而不好笑的底层原因是这些作品和观众不再是一个阵营的,它用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肆意评价普通人的生活,简化社会痛点,最后强行“上价值”和“包饺子”。
不是我们不需要小品,而是不需要在这样一个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一年中难得可以放松的日子里,继续被教育、被误读、被强行和解。而这样“生产”出来的笑,只能简单地依靠夸张的使相、嘲谑和模仿去挠观众的胳肢窝。
当代议题并非站在“喜剧”的反面,“喜人”系列吸引人的正是能提纯生活中的痛点,并用诙谐的方式平衡笑料与情感共鸣,四两拨千斤地为普通人提供了一个个情绪出口。这样的笑,才能成为情绪的解药。
比如《喜人奇妙夜》第一季中经典节目《八十一难》,借用了熟悉的《西游记》四人组,赋予了“罗拉快跑”式的轮回,每个角色都有对抗、欲望和选择,最后举重若轻地升华到“终一生渡世人和终一世渡一人并无不同”,真正做到了与观众笑和泪同频;
《抽屉里的猫》里关于劳动法的反讽,轻松就击碎了一个个打工人的心:“所有企业都不能再加班,加班必须有加班费,不准无缘无故辞退任何一个员工,年末必须有年假,还有奖金。”
“会不会是因为《劳动法》里已经有了。”
“已经有了?”
“1994年有的。”
仿佛大夏天的一口冰西瓜。
改编自《梁祝》的《万松书院》的“表”展现了同学之间的深厚情谊,“底”则是权力之下一个年轻群体如何对抗蒙昧和不合理的传统世俗,结尾处老师的一退,既是为师之人的君子之风,也是内部变革才能成就文明的隐喻……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剧照。
正在播出的第二季《喜人奇妙夜》也基本延续了前几季的内核:首期节目里的《旧警察故事》有复古港片的质感,在笑与泪的不断反转中既直面了坚守正义的现实困境,也在结尾处给了所有人希望;《空城计》改编自《三国演义》,用幽默的方式去解构了原著中紧张刺激的心理博弈,它的表象是近些年网络上爆火的“魔改三国”,底层逻辑则是迎合当代年轻人的价值观“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而结尾处,原本被塑造成“草包”形象的诸葛亮来了个反转,成为了这场战役中隐身在“小童”身后的“扫地僧式”人物。《史密撕再就业》中的“就业焦虑”,《逃离疯人院》关于战争的反思,《一起去露营》《今天不易出门》对亲密关系的细腻表达,《技能五子棋》的极致无厘头,都让人在笑中,舒缓了日常紧绷的神经。
有人说,“被工具化”一直是喜剧演员面临的困境。无论是以前传统小品中的演员,还是现在从脱口秀或“喜人”节目中走出来的喜剧明星,在尝试进入大众视野——春晚或喜剧影视剧时,都会经历被误读的过程,导演认为他们的价值便是在一部作品中扮演“丑角”,极尽所能地使相出丑,以博得观众的笑声。
而当这些人被关进“喜人”这座“喜剧监狱”时,他们反而抵达了可以包容各种奇思妙想的喜剧乌托邦。在这四季节目的采访花絮中,我们能看到几乎每个节目的创排,都是“共创”的过程,编剧、演员、表演指导、道具、舞台是一体的,有时演员本身就身兼编、导、演数职。有的人是中戏科班毕业,有的在影视剧里跑龙套多年,有的是做了十几年的舞台导演,有的人既是编剧也是演员,每个人的经历、洞察、想象,都成为了这个舞台的供氧仪。
记得《喜人奇妙夜》第一季中的《小品的世界》,用“楚门的世界”的壳,装进了一个“世人皆生活在一堵看不见的墙后”的内核,起于绝境中的讽喻,止于终可破墙的希望。这种对传统小品的“贴脸”式告别,像是对马东那句“离开旧喜剧,走向新喜剧”的坚定呼应。
当没有一部喜剧能统一观众
“传统的五子棋就是把五个子连成一条线,好无趣,好无聊。技能五子棋,就是在传统的五子棋加入技能,好好玩,要爆了!”这首魔性的歌曲,在过去一段时间几乎洗脑全网,引得汪苏泷、单依纯、李沁等明星竞相模仿。
这首称不上歌曲的歌来自《喜人奇妙夜2》第一期节目中的作品《技能五子棋》,而它最终的评分8800分——七部作品中排名倒数第二,也引来弹幕的吐槽和之后长达近两周的网络“口水仗”。
喜欢这部作品的人称之为“无厘头之王”,可以与前几季的《父亲的葬礼》相提并论,而不喜欢的人认为它“没有逻辑,只有神经病式的输出和夸张的肢体动作”。
这部作品的确非常新锐,将喜剧中的预期违背使用到了极致,没有人知道演员下一句会说什么和干什么。有网友给其冠以了“喜剧韭菜”之称,意为观众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会根据个人喜好呈现两极分化。
这呈现出了一个现象:我们正在迎来一个“各笑各的”时代。
有的喜综观众喜欢纯粹的快乐,如《这个杀手不大冷》《史上第一大劫案》《葫芦兄弟》《盲盒总动员》;有人偏爱映射宏大时代背景背书的作品,如《一颗螺丝钉》《小品的世界》《笑吧,皮奥莱维奇!》;有的观众倾向于现实反思的作品,如《互联网体检》《偶像服务生》《工作的她》;有的人则酷爱谐音梗,如《质子的愿望》《西楚霸亡》,或是CP感爆棚的《少爷与我》《再见爱人》《史密斯夫妇》……更有人坚定地支持像《技能五子棋》这样的无厘头式喜剧。
既然有信息茧房,为什么笑不能有茧房呢?我们必须承认,现在没有一部喜剧作品,能“统一”观众的审美。
就像“喜人”刘旸说的,喜剧、喜剧审美本就是很私人的事,不应该拿来比赛。
各笑各的,在各个领域都下沉的当代,并不是坏事。它意味着,每个人笑的权利,都值得被看见、被尊重。
但作为一档节目,依然要通过比赛,追求“笑”的最大化。
《喜人奇妙夜2》第四期,观众迎来了第一季冠军组合“逐梦亚军”蒋龙、张弛的回归,但他们为大家带来的《伯牙子期》最后也以低分收场。在后来的排演花絮中,张弛担心蒋龙演得不得劲又不愿意说,心疼地哭了。而最终的低分也让两人开始怀疑自己不懂观众,甚至不懂喜剧了。
4年前,蒋龙曾说,传统喜剧“过时了”。而现在,他似乎也“过时了”。
第一季很早被淘汰的“胖达人”组合土豆、吕严,反而开始被越来越多观众推崇,其作品也被拿来反复考古。回顾4年前土豆、吕严的作品,会发现那时的他们和现在的“直人吐槽”风格并无不同,他们一直在做自己,只是终于等到了时代和观众选择他们。
《技能五子棋》正是这种无厘头和“直人吐槽”风格的集大成者,如果放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1》,会被评论为“低级”。而4年后,当其他组合把人物关系、结构叙事写到极致,再难给观众带来新鲜感时,这种“原始”的搞笑反而更能撩动观众的笑神经。
其实无论是曾带给一代又一代人笑声的春晚小品,塑造了北方人幽默基因的情景剧《我爱我家》《东北一家人》,还是火了近20年的“相声男团”德云社、曾开疆扩土到南方的刘老根大舞台、江浙一带广有受众的海派清口,从话剧舞台火到电影界的开心麻花,抑或中国首个爆笑短播剧表演团体《爱笑会议室》,将传统小品与综艺元素融合的《今夜百乐门》,网罗了各路民间喜剧人才的《欢乐喜剧人》……在刚诞生时,无一不是“新”的代表,但渐渐的,也都沦为了“传统喜剧”模式。
4年时间,以当代互联网生态的演进速度,足够喜剧人的更新换代了。
行业要发展,就要发掘新的喜剧人。今年的《喜人奇妙夜2》试图通过搭档重组的方式,让看惯了旧CP的观众,增加新鲜感。马东也曾多次说过:“无论是做喜剧电影、喜剧线下演出,还是做喜剧编剧的优秀喜剧人才,米未希望打通这些领域壁垒,欢迎各式各样的人才加入一起创作更多的喜剧内容。”
“4年时间,观众审美提高太多了。”演员蒋易说,喜剧综艺观众的需求是在持续迭代的,现在不仅要让观众“笑出来”,还要让观众“在恰如其分的尺度下笑得舒心”,只有笑没有深度不行,喜头悲尾、硬上价值更不行。
曾让喜人们引以为傲的“大底”,让一些创作陷入了模式化。观众渐渐开始厌烦过度依赖大底的“喜头悲尾”式套路,尤其反感结尾的道德绑架——“不感动即政治不正确”。
“四士同堂”的成员松天硕说:“有底是好事,但大底,需要的是真诚和巧妙。当一个作品排到最后,故事讲到这里,人物有感而发,应该给人物一个结尾的时候,这个底是必需的,是有铺垫和升华的,不是为了反转而反转,更不是干拔。”就像双高胎组合的《葫芦兄弟》结尾,爷爷踩碎葫芦,将七娃价值升华片段强行终止的情节,不但戳中笑点,也成了观众的嘴替。
但如果都是《三毛保卫战》《时间都去哪了》《偶像服务生》这样的作品,虽然能借助网络热梗出圈,但却很难经受时间的考验,成为真正的经典。
曾有媒体报道称,米未传媒和正在创排的喜人们都认为,《喜人奇妙夜2》之后,喜剧综艺可能会暂停一段时间。内部梗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小圈子“自嗨”带来的自恋与大众失联,碎片式狂欢引发的看过就忘,沉迷宏大叙事产生的道德绑架,饭圈文化介入后出现的“新喜剧霸凌”……都可能成为压倒这个系列节目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个速朽的时代,“过时”才是永远不朽的真理。对整个行业来说,一个间隔年的思考是值得的。想想《欢乐喜剧人》从第一季的8.4分,到最后一季第七季的3.2分,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马东说:“关于喜剧的底层建构,是米未下一步要完成的突破。我们想在喜剧创作上能够召集更多的人跟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去为中国喜剧的创作方法论做一些底层建构的东西。争取让这些有天赋的演员、编剧能够排除障碍,有保障地去创作,并且通过我们的创作,跟所有喜欢喜剧的同行、观众去沟通。”
今年,《喜人奇妙夜2》的开场,是逐梦亚军、某某某、四士同堂、酷酷的天放、胖达人等团体的团长开场秀,所有人在一座“监狱”里亮相,共舞了一出荒诞的探戈。希望,喜剧,不要成为他们的牢笼。
忽然想起了“胖达人”组合土豆和吕严曾说过的大实话:“喜剧比到后面就是会不好笑的啊!”因为,当笑声变成了演员眼中的KPI,笑就不再纯粹了。
想想看,我们或许需要的是新时代的《曲苑杂坛》,各种优秀喜剧人才在舞台上施展自己最擅长的喜剧模式和风格,没有排名,没有淘汰,而观众,总能找到自己的精神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