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局势如何助长粮食危机?(总第823期·封面故事)
2023/11/14 | 记者 程靖 | 编辑 漆菲 | 收藏本文
2022年7月17日,一名乌军士兵走过乌克兰东部战线附近一片燃烧的小麦地。
很少有一场战事,能如此牵动全世界人民的饭碗。
这是由于,俄罗斯和乌克兰在全球粮食生产和供应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两国合计占全球大麦产量的19%、小麦产量的14%和玉米产量的4%,占全球谷物出口量的三分之一以上;两国也是油菜籽的主要供应国,占世界葵花籽油出口市场的52%。
但其实,俄乌两国成为“世界粮仓”不过二十年光景:进入21世纪,乌克兰黑土地卸下了历史上被占领、被掠夺的苦难记忆,俄罗斯则在农业改革中获得大幅增产,两国农产品进入国际市场,承担起“喂饱世界”的责任。
战事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乌克兰农地被占、谷仓被炸毁、港口被封锁,大量粮食滞留;俄罗斯化肥被制裁,能源价格高企,运输成本飙升……两国此前形成的粮食出口格局随之被改写。以上种种,更以冲击波的形式放大粮食危机。
有分析称,如今小麦价格已接近2011年阿拉伯革命前的水平——当年正是高通胀和高失业率让阿拉伯国家民众愤怒难耐,世界因此进入新一轮动荡周期。
饥饿不会是粮食问题的终点,它将产生更深远的影响,而这需要全世界共同应对。
乌克兰危机加剧非洲“三重危机”
联合国最新发布的《世界粮食安全和营养状况》报告显示,2021年,全球受饥饿影响的人数增加到8. 28亿人。世界距离到2030年消除一切形式的饥饿、粮食不安全和营养不良的目标越来越远。
在诸多饱受饥饿侵袭的地区,位于东非之角的索马里首当其冲。“早在俄乌交战前,索马里就陷入极度困境。战事爆发的时机可以说糟透了。”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索马里办事处传播主管佩特罗克·威尔顿(Petroc Wilton)如此感慨。世界粮食计划署由联合国和联合国粮农组织合办,是联合国内负责多边粮食援助的机构,总部设在罗马。
自打来到索马里,威尔顿目睹了许多惨状。2022年11月底,他前往西南部城市拜多阿(Baidoa)的一家医院查看情况,儿科病房里的孩子们个个骨瘦如柴,因长期饥饿患上营养不良,深色皮肤下肋骨一根根凸起,虚弱到连哭都没有力气。
在一个接纳流离失所者的营地,威尔顿见到成群结队逃荒而来的人。他告诉《凤凰周刊》,“来的速度太快了,营地一夜之间就多了一个村子。人们带着一家老小穿越沙漠过来,身上背着所有财产,有人拉着驴子,有人赤着脚,有的孩子在路上饿死了。”
让威尔顿不忍目睹的,是为途中去世之人准备的墓地,“明明只死了一个人,但他们准备的墓地非常大,因为他们知道,之后会死更多人……”
粮食计划署的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月,索马里1230万人中有670万处于“粮食安全危机”状态,即家庭严重营养不良,或者必须把全部收入用于满足最基本的粮食需求;而从2022年8月到2023年7月,报告预测或将有180万名儿童患上急性营养不良。
红海另一头的中东小国黎巴嫩,人们则在忍受另一种饥饿。贝鲁特居民玛丽埃利·哈萨奇(Marielie Al Hachach)告诉《凤凰周刊》,2月7日,阿拉伯人常吃的大饼,官方指导价涨到每包3万黎巴嫩镑,在现有汇率下约合不到0.47美元,而这只够一个四口之家吃一天。而在半年前,一袋同样重量的大饼的价格是14000黎镑。
曾在贝鲁特一家国际组织工作的布布(化名)告诉《凤凰周刊》,去年6月至7月,黎巴嫩小麦供应出现短缺,面粉做的大饼一度供不应求,饼店门口常常排起长队,甚至出现民众为抢最后一包饼而大打出手的新闻。“黎巴嫩人的饮食习惯大多是拿一张饼,卷些干酪、蔬菜、鸡蛋或肉。除了大饼,鸡蛋价格也疯涨,导致卷的馅料也变少了。”
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不久,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警告称,它将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产生巨大影响,加剧整个非洲的粮食、能源和金融“三重危机”。
古特雷斯说,在非洲和最不发达国家中,有45个国家所消耗的小麦中至少三分之一从俄罗斯和乌克兰进口,其中18个国家至少一半小麦来自俄乌,这些国家包括埃及、布基纳法索、黎巴嫩、利比亚、苏丹和也门。“这一切正给最贫穷者以最沉重打击,在全球种下政治不安和动荡的种子。”
过去一年,从南美洲的阿根廷、智利、秘鲁,到亚洲的伊朗、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再到非洲的几内亚、肯尼亚、苏丹、突尼斯,以及欧洲的塞浦路斯和希腊,都出现了与食品燃油价格激增有关的抗议活动。
战争推高食品价格,却非粮食危机主因
威尔顿说,索马里出现粮食危机的主因,是整个非洲之角地区遭遇了40多年来从未遇到过的干旱,“这里通常一年有两个雨季,如今连续五个雨季没下雨了……没有雨水,庄稼没法生长,300多万头牲畜因为缺水而死亡。食品短缺,价格也不断上涨。”
雪上加霜的是,持续30多年的索马里内战已使数百万人背井离乡,人们逃荒时还要躲避周围的武装冲突。在威尔顿提及的拜多阿市,所有对外道路都被当地极端组织“索马里青年党”控制,该组织禁止国际组织在其控制区域(大部分位于该国南部)分发食品,导致后者不得不用飞机运送援助物资。
数据显示,2020年索马里进口的小麦中,有53%来自乌克兰、37%来自俄罗斯。2022年上半年,来自俄乌两国的小麦供应一度中断。
但威尔顿说,世界粮食计划署不会直接给索马里灾民分发小麦粉,而是通过分发现金,让后者自主购买食品。因此,他和同事们十分关注当地市场的食品价格——战争导致全球油价和粮价剧烈波动以及运输成本上升,会通过诸多环节传导到当地。“索马里危机的成因非常复杂,很难将某一种因素单独剥离,但战事的爆发的确可能使食品价格上涨,从而放大这里的困境。”
黎巴嫩大饼不断涨价背后,也有一场成因复杂的社会危机,其中最直接的原因是处于“自由落体”中的黎巴嫩镑。2019年之前,贝鲁特街边乞讨者常念叨的“1000镑”纸币尚能买两瓶水,但按照眼下汇率,这笔钱只能买到四分之一张饼——1月30日,黎镑对美元汇率跌至70000比1,短短三天内跌掉10000镑。
黎巴嫩的粮食和燃油极度依赖进口,其中小麦有70%来自乌克兰,部分小麦由央行补贴后,低价供应给烘焙坊来制作大饼。但从2019年起,该国银行出现外汇短缺,市面上食品价格节节升高,能源和电力短缺状况愈加严峻。
2020年8月发生的贝鲁特港大爆炸,进一步损坏了该国的主要粮仓。尽管是农业国,黎巴嫩生产的小麦却根本不够本国消费,不仅因为该国政府未能做好农业规划,更因为在什叶派武装“真主党”控制下的“粮仓”贝卡谷地,不少农民为了挣钱不再种粮食,而改种大麻和罂粟。有时,黎巴嫩央行补贴的小麦粉甚至会被走私到叙利亚。
多重危机下,这个国家更能感受到俄乌战事带来的冲击波。2022年3月31日,黎巴嫩面粉行业协会主席艾哈迈德·霍泰特(Ahmad Hoteit)接受本国电台采访时说,该国央行补贴的小麦储备仅够全国使用20天到1个月。才过了五天,该国副总理萨阿德·沙米正式宣布,黎巴嫩政府及该国央行已处于破产状态。
到了夏天,黎巴嫩的烘焙坊老板抱怨门口排队的人群变成“狂野西部”——人们带着刀枪来购买大饼。在东部城市塔尔巴亚(Taalbaya)的一家烘焙坊,一名顾客因烘焙坊设置购买限额而震怒,他冲入店内推搡店员,洗劫了店里的大饼,迫使附近驻扎的军人出动平息事端。
总部设在瑞士的国际救助贫困组织(CARE)黎巴嫩办公室主任帕特里夏·霍德尔(Patricia Khoder)告诉《凤凰周刊》,如今黎巴嫩有82%的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由于能源和运输成本上涨,粮食越来越贵。我们援助的居民中,不少人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有的人因为买不起燃料而没法做饭,只能吃冷食。当地约一半人口吃不起营养均衡的饮食,以至于营养不良的孩子越来越多。”
威尔顿和霍德尔均表示,在索马里和黎巴嫩两国,自然灾害和本就存在的社会危机是导致人们饥饿的主因,战事只不过进一步推高了食品价格。当食品价格高到无法控制时,世界粮食计划署会将发放的现金改为食品包;CARE则是发放食品券,霍德尔说,“我们希望人们不只是填饱肚子,更希望大家能吃好一点。”
在一线从事援助工作的他们坦言,俄乌冲突的爆发,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国际社会对于索马里和黎巴嫩等本就深陷粮食危机的国家的注意力。
据路透社2022年6月报道,世界粮食计划署原本援助了620万名南苏丹人,但由于粮食价格上涨导致资金短缺,他们不得不暂停对其中170万人的食品援助。威尔顿提到,因为缺钱,去年上半年,他们不得不缩小受助者的范围,将食品援助从“饿肚子的人”手中分配给那些“快饿死的人”,这样“捉襟见肘”的情况直到去年下半年才有所缓和。
黎巴嫩人霍德尔见到祖国的情况每况愈下,对未来深感悲观,“我们机构现在(在黎巴嫩)还有项目,未来就不知道了。”她希望,世界不要忘记深陷危机的黎巴嫩。
粮价高企,乌克兰农民却挣不到钱
乌克兰小麦在哪里最受欢迎?答案并不是欧洲,而是北非、中东和东南亚。
乌克兰农业经济研究团体TREND& HEDGE CLUB合伙人奥列娜·内洛芭(Olena Neroba)告诉《凤凰周刊》,乌克兰粮食主要经由黑海港口运出,途经伊斯坦布尔后运往其他国家,北非和中东是地理上最接近的地区,因此乌克兰小麦的第一大买家是非洲人口第二多的埃及。此外,乌克兰小麦为蛋白质含量较低的软小麦,而环地中海人民每天都吃的大饼,其原材料正是这种小麦粉。
由于历史原因,各国粮食研磨机械的工艺参数不同:作为全球第一大小麦进口国,日本采用美国工艺参数,因此多进口美国小麦;而北非、中东等地使用欧洲参数,进口的是乌克兰、俄罗斯和欧洲小麦。“这其中,价格便宜是乌克兰小麦的最大优势之一。”内洛芭说。
正因此,2022年4月13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世界粮食计划署和世贸组织发表联合声明,呼吁各方尽快开展联合行动以维护粮食安全。声明写道,“粮食价格每上涨一个百分点,全世界就将有1000万人陷入极端贫困。”
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消息,一度引起全球粮价剧烈波动:战前,86%的乌克兰粮食都通过黑海港口运出。但自2022年2月起,黑海三个主要港口敖德萨、切尔诺莫斯克和皮夫登尼事实上被封锁,起先因俄罗斯军事演习,后因乌克兰为防止俄军攻击而布置了水雷。
2022年6月,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说,彼时有2200万-2500万吨粮食被封锁,随着夏季收获的开展,若不能及时打通运输链,到秋天可能会积压7500万吨粮食。
在全球的关注下,俄乌两国后来同意打通“黑海粮食走廊”,大大缓解了这一局面。2022年7月22日,乌克兰、俄罗斯与斡旋方联合国和土耳其于伊斯坦布尔签署《黑海粮食出口协议》,确保乌克兰粮食通过黑海三个港口安全运出。据负责安排和监控运输的黑海粮食出口联合协调中心(JCC)公布的数字,截至2023年1月24日,已有674艘货轮、共计1840万吨乌克兰玉米、小麦和葵花籽油等粮食顺利运出乌克兰。
作为全球农业关键原材料之一,俄罗斯化肥的出口也备受关注。农业发达的拉丁美洲、东欧和中亚许多国家对俄化肥的进口依赖度超过30%。
战争爆发后,化肥价格因俄罗斯实施出口配额、欧美对俄制裁等因素出现上涨。联合国的数据显示,到2022年底,国际化肥价格已涨至疫情前的2.5倍。
化肥也成了俄罗斯与西方“打嘴仗”的重要话题之一,前者称,西方制裁是其化肥出口减少的罪魁祸首;后者则强调,俄罗斯化肥和农产品并不受制裁。真相是,由于运输公司、银行、保险公司担心违反制裁,从而选择不参与俄罗斯谷物和化肥出口贸易。
世界粮食计划署首席经济学家阿里夫·侯赛因(Arif Husain)去年11月底接受采访时说,全球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一半的粮食产量都依赖化肥的使用,由于化肥短缺,全球主要粮食产量预计将减少6600万吨,“这足够36亿人吃一个月”。
作为黑海粮食协议的一部分,世界粮食计划署在去年11月中旬宣布,将协助把俄罗斯捐赠的26万吨化肥运送至非洲最贫困的国家,以确保后者农业系统的运行。联合国还同时加大了对俄罗斯化肥出口的斡旋力度。
而今,国际粮价仍处于高位。2023年1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的2022年全年食品价格指数(FFPI)高达143.7点,比2021年提高14.3%,为1990年来最高水平。
与此同时,2022年乌克兰粮食减产已是既成事实:谷物收成总量下降14.9%;小麦和玉米产量分别从2021年的3220万吨和4210万吨锐减至2020万吨和2140万吨;油籽产量也从1750万吨降至1050万吨。另据乌克兰农业政策部数据,截至2023年1月27日,2022-2023年度乌克兰出口谷物和豆类2599万吨,同比下降31%,其中小麦和大麦降幅最大。
乌克兰农业咨询公司APK Inform相关负责人告诉《凤凰周刊》,过去一年来,乌克兰国土上的交战活动导致农场和基础设施被毁,农民无法获取务农所需的资源,是造成减产的主因。
数据显示,俄军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除此前占领的克里米亚、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三地外,一度占领了11.9万平方公里的乌克兰国土;尽管乌军后来夺回其中的7.4万平方公里,目前仍有4.5万平方公里处在俄军控制下。有报道称,乌克兰全国约有84200台农机被毁。
内洛芭说,一些曾是交战区的农田依然埋着地雷,部分地区还有空袭风险,这些地方的农民们下田劳作时,不得不身着防弹衣、戴着头盔;由于一些谷仓在战火中损毁,农民们只能用编织袋暂时储存粮食,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去年10月大量电力基础设施遭袭后,乌克兰多地供电困难,相比于有钱购置发电机的大型农企,小型农场主和农户难以承担发电成本,脱粒机和谷仓等设施因此无法全力运转。
她预测道,2023年度,乌克兰粮食收成会进一步下降,粮食生产结构也会改变。其中一大原因,是战争使农民生产成本高企,如今的粮价没法让农民们赚到钱,也就没钱准备下一季播种。
虽说国际粮价处于33年来的最高点,但内洛芭认为,“纸面上”的高价对农民们来说意义不大——由于新冠疫情和供应链受阻,国际粮价早在2021年就处于高位。战争爆发后,农民们使用的种子、化肥和燃油等成本均大幅增加。但从2022年4月起,粮价连续9个月下跌。
“农民们在价格高点购买的种子和化肥,自然希望用高价把粮食卖出去。许多农民无利可图,宁可把玉米留在地里不收割,也不愿亏本销售。一些没赚到钱的农民不得不放弃冬小麦播种,或改种更具经济价值的向日葵(油籽)和大豆。”内洛芭说。
APK Inform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2月初,能预测全年播种面积的作物仅有冬小麦和冬大麦:2022年底播种的冬小麦种植面积为376万公顷,同比减少26%,但因冬小麦占该国小麦种植总量的95%,此番下降或导致今年乌克兰小麦收成减少15%-18%;冬大麦种植面积减少23%,但由于占比不到一半,今年大麦收成或将小幅下降。
“欧洲面包篮”的血泪史
长期关注粮食交易的内洛芭说,黑海港口被封锁与否,是国际粮食市场上的“牛/熊市”信号。
即使对冲基金经理们并不清楚敖德萨港口恢复通行后到底有多大容量,仅凭一个“封锁”或“开放”的消息,就能引起粮食价格的剧烈波动。市场如此敏感,恰恰说明乌克兰对世界粮食供应的重要性。
乌克兰近七成的国土覆盖着肥沃的黑土地,特别适合农作物和谷物生长。乌克兰历史学家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撰文称,早在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人在黑海北岸建立殖民地时,就开始从此地向希腊城邦运送谷物。
之后的两千年,黑海北岸的沃土逐渐被开垦为农田。浦洛基写道,16世纪时,随着欧洲谷物需求的增加,乌克兰谷物第一次出现在欧洲市场,并赢得“欧洲面包篮”的称号。
富饶的自然资源虽是上天的礼物,有时也是一种诅咒——过去一千年里,这片大草原曾迎来蒙古、立陶宛和波兰统治者,进入20世纪后更被东西方帝国的野心碾得粉身碎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新生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自治政府“中央拉达”为对抗俄国布尔什维克,用100万吨谷物和大量农产品换取德国和奥地利两国的军事支援。但布尔什维克同样觊觎乌克兰出产的粮食——他们的远景理想是世界革命,但当时的目标是在军事上自保。列宁曾说:“没有乌克兰提供的煤炭和面包,我们没法做到其中任何一点。”
1923年,尚未成为纳粹德国总理的希特勒提出为雅利安人提供“生存空间”的帝国构想,他正是瞄准东欧尤其是乌克兰的肥沃土地,希望将新领土上的城市和人口消灭殆尽,变成德国人的“农业乌托邦”。彼时乌克兰的大部分地区已成为苏联加盟国之一,尽管面积仅占苏联的3%,这里生产的小麦、大麦、玉米、甜菜和向日葵却用于整个苏联。
到了1920年代末期,为了给迅速增加的苏联城市人口供应粮食,又要筹集推进苏联工业化所需的大量资金,以斯大林为核心的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强制推行农业集体化运动,同时加大粮食出口。运动中,大批有经验的农民作为富农遭到流放,免于流放的农户担心被划为富农而不愿耕种,使得1932年粮食产量暴跌。
为确保粮食供应,苏联从1932年起禁止农民私自拥有农产品,所有农具、牲畜、种子被收归公有,还禁止乌克兰境内的农产品异地买卖。
1933年,乌克兰出现极为严重的饥荒,死难者数字因统计口径不同,从260万人到1000万人不等。不久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将他的“帝国愿景”付诸实践——1939年到1945年之间,乌克兰又失去了近700万公民。
居住在乌克兰中部城市切尔卡瑟的金丽雅告诉《凤凰周刊》,她不喜欢“欧洲面包篮”或是“苏联粮仓”这些词,哪怕一代又一代乌克兰人都是听着这样的称呼长大,“这些词把我们身上人性的部分抹杀了,好像我们只是生产粮食的机器。”
在金丽雅的记忆里,虽然乌克兰的物产十分丰富,她的先辈们依然要靠额外劳动才能养活自己。“我的外公外婆都曾在苏联集体农庄里劳动,但他们告诉我,那时收获的庄稼要被送往基辅和莫斯科等大城市。除非在劳动的时候偷点东西,否则什么食物都留不下。”
外婆家里的农田种着小麦、土豆、甜菜、玉米等各种蔬果,外婆不在集体农庄劳动时,就在自家地里劳动。那片地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但足够填饱全家人的肚子。1991年,乌克兰脱离苏联获得独立,农产品开始在市场流通,但金丽雅的外婆依然保持种地的习惯。
苏联解体后经济链条的中断,以及不合理的财政和货币政策,给乌克兰带来沉重打击。整个1990年代,乌克兰经济萎缩了54%。
出生于1992年的金丽雅记得,90年代末期乌克兰政府几近破产,父母所在的教育部门发不出工资,商店货架上也空空如也,父母每半个月就乘公交车去一次乡下,从外婆家拿回土豆、蔬菜和肉禽蛋来吃,“好在每个乌克兰家庭都有住在农村的亲戚,最困难的年月里我们都是这样撑过来的”。
长大后的金丽雅,每个假期都在外婆家帮忙做农活。随着外婆身体变差,那片足球场大小的土地已有四分之三出借,但外婆依然会去仅剩的地里忙活一些不耗体力的作物。
“我们告诉她,现在外面早就能买到土豆了,外婆却说,如果饥荒再次来了该怎么办呢?你们忘记90年代了吗?那时以为独立了情况会变好,结果根本没钱!”金丽雅感叹,“这片土地曾给予她食物和生命,如果不让她种地,她也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了。”
2022年的战争打碎了乌克兰人的日常生活。切尔卡瑟州位于基辅州东南方向,全境近四分之三土地都是耕地,没有太多战略基础设施。因此一年来,当地除了在夏秋时节遭遇过几次空袭,其余时间相对平静。
金丽雅说,她的家乡受到上天眷顾,没被俄军占领,也没遭受太多轰炸,但其他被战火摧毁的城市,粮食供应一度中断,不少居民只能依赖地窖里储存的食物。“可以说,农产品再次拯救了乌克兰人。”
“只要战争一停,商人就会回归”
2022年12月的大部分时间,切尔卡瑟平原的气温都在零上。金丽雅说,那些日子里,鸟儿在天空盘旋、在树上啁啾,枝头冒出花苞,草面长出嫩芽,仿佛春天已至。进入新年,气温陡然降至零下,草地上覆起薄薄的雪,那才是她熟悉的冬天。
如同乌克兰其他许多地区,切尔卡瑟的支柱产业是农业和农产品加工业,主要作物是冬小麦、油籽和制糖用的甜菜根。每年9、10月是冬小麦播种的时节。小麦出苗、分蘖,越过寒冬,在春天结穗、夏天收获。
从小就跟着家人做农活的金丽雅担心暖冬会影响庄稼的收成。“乌克兰有句谚语,多雪多面包。雪越厚,庄稼收成越好。”但从她有记忆以来,切尔卡瑟的冬天越来越暖,“瑞雪”越来越罕见。
全球变暖的背景下,乌克兰无法独善其身。内洛芭说,近年来乌克兰气候愈加温热和干燥,地下水位越来越低,土壤水分也受到影响,跟10年前没法比。“不过,乌克兰农民能用技术——使用高质量的化肥、作物保护设施来抵消这种变化。”
内洛芭曾在乌克兰一家大型商业银行战略部门担任主管,为农场主、制造商和贸易商提供资金。据她观察,乌克兰农业的机械化和现代化水平已被欧美同行们所认可,农民们的目标也已不是提高农作物单产,而是培养出高质量的农产品。
内洛芭的曾祖母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大饥荒中失去了10个孩子,如今内洛芭在自己的社交媒体简介里写着“和农业恋爱中”。她说,乌克兰独立后,由于农村人口过多,大批农民移居城市;不过,经历了经济崩溃的1990年代,一些人意识到乌克兰土地的价值,又逐渐回到乡下。
如今的乌克兰田野不再背负苦难记忆,而是在全球化链条里创造经济价值、形成自己的贸易格局。内洛芭形容,乌克兰人是“边学边做贸易”,“当我们意识到中国和欧洲市场有多大后,乌克兰开始飞速拓展其粮食贸易版图”。
2012年,中国与乌克兰签订价值30亿美元的“贷款换玉米”协议,很快,乌克兰在2015年替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玉米供应国。次年,乌克兰小麦还抢占了印尼市场中原属于澳大利亚的份额。与此同时,乌克兰粮食产量逐年增长,国内消费维持稳定的情况下,出口量也与年俱增。
无独有偶,俄罗斯谷物也是进入21世纪后才在国际市场站稳脚跟。1999年,俄总统普京调整农业政策以恢复农业生产,自此小麦、玉米、大麦等主要作物产量和出口都大幅上升。2017-2018年,俄出口小麦约4140万吨,首次成为全球最大小麦出口国。2020年,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首次成为农产品净出口国。
过去,乌克兰是欧洲和苏联的“面包篮”,苏联解体后,俄乌两国经数十年发展成为了“世界粮仓”。但如此情形在2022年戛然而止。
有分析称,这场战事或改变两国在全球粮食格局中的优势地位:乌克兰粮食短期内面临减产,俄罗斯尽管在2022年获得丰收,其种子依赖外国进口、出口,受西方制裁限制较多带来的负面影响将逐步显现。
内洛芭则指出,过去一年,俄罗斯与几个曾主要进口乌克兰小麦,但遭遇美元储备严重不足的国家达成了谷物出口协议,如巴基斯坦、埃及,为俄罗斯小麦增加了市场份额;印度小麦也在趁机“抢占”市场。但她相信,乌克兰谷物仍有很强的品质、价格和地理优势,“只要战争一停,我们的商人就会立刻回归市场。”
战事爆发后,曾有乌克兰政府官员警告,这场战争正在制造“饥荒”,让亚非欠发达国家人民成为难民、进入欧洲以“搞乱欧洲”。
无需回顾太久远的历史就能发现前车之鉴:2008年金融危机后全球食品价格上涨,2011年全球小麦减产导致阿拉伯国家食品价格飙升、出现“大饼危机”,助推“阿拉伯之春”的发生,中东和北非四名统治者被推翻,利比亚和叙利亚爆发旷日持久的内战,从而让全球能源市场失衡、移民潮延宕至今。
2022年4月26日,乌克兰扎波罗热州一座农场,两位头戴头盔、身着防弹衣的农民在做翻土工作。
不过,德国艾伯特基金会(FES)的一项研究显示,自2021年11月至2022年10月,全球148个国家共发生了12500多起对有关燃油食品等生活成本上涨的抗议,其中抗议人数最多的不是贫困的“全球南方”(即亚非拉地区),而是西欧——包括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德国和英国。
研究指出,如今让许多人走上街头的不是食品短缺或涨价,而是政府未能采取措施保护自己的利益,这种愤怒引起民众对主政者的不满。
饥饿和愈加昂贵的生活,会让世界走向何方?这恐怕是各国决策者们要思考的问题。长期处在援助前线的威尔顿,面对的是更为直观的情感冲击:“当你看到难民营和医院的孩子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当你看到医生竭尽全力救治因饥饿和疾病而垂死的病人;当你看到人们住在沙漠中简陋的帐篷里,你想的是——他们都是人,没有人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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