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反抗清朝的八旗起义者
2022/10/25 | 作者 柳展雄 | 编辑 陈祥 | 收藏本文
摘要:“联合急进会”的领袖张榕,试图劝说张作霖等军人起兵举义,双方在德义楼夜饮长谈。张作霖假意合作,虚与委蛇。宴毕,他派人跟踪张榕,探子在夜深人静的小巷里突然开枪,暗杀了张榕。
沈阳大西关的德义楼,1912年1月23日举办了一场鸿门宴。宴会的一方是辽宁民政长官赵尔巽,巡防营统领、日后的“东北王”张作霖;另一方则是东三省的反清人士张榕。
楼外,大清王朝风雨飘摇。武昌起义爆发后,南方各省纷纷跟进响应。在爱新觉罗家族的龙兴之地,革命浪潮同样暗流涌动。
沈阳有一个地下组织“联合急进会”,长年秘密从事反清运动。武昌新军打响共和革命的第一枪后,东三省的革命者宣布:“响应南方,牵制北军势力,使清帝不敢东归!”
“联合急进会”的领袖张榕,试图劝说张作霖等军人起兵举义,双方在德义楼夜饮长谈。张作霖假意合作,虚与委蛇。宴毕,他派人跟踪张榕,探子在夜深人静的小巷里突然开枪,暗杀了张榕。
东三省的革命就此陷入了短暂的低潮。值得注意的是,张榕出身于八旗集团,祖上世袭清昭陵当差。其父张钦善,曾任广宁府(现北镇县)的官吏。在辛亥年,东北起义军领袖有不少满族人:正黄旗的鲍化南、刘纯一,正白旗的喜塔腊·恒宝昆,以及其他旗人恩溥、承志、文耆、赫舍里·松毓、萨克达·庆康、文采臣、赵凯、博经五。在吉林策划武装起义的过程中,恩溥、承志等满族进步青年牺牲就义。
位居统治阶级的八旗子弟,为何跟清廷割席,跟汉人一同投身革命?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要从乾隆时代说起。
关外的满人来自何处
古今中外,游牧民族占领农耕区后被高级文明同化,是个普遍现象。但是,清朝旗人丧失母语文化,其速度之快,在世界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康乾时期,满人脱离白山黑水的家乡,淹没在汉文化的汪洋大海。乾隆之后,满人大面积不讲满语,乃至于宫廷侍卫生下来一句满语不会,只讲汉语。乾隆有次休闲,听身边侍卫聊天,没听到满语,气得直骂他们忘了老祖宗。
在多尔衮入关的最初几年,清廷战略上没有征服全境的打算,随时准备撤退收缩回北京一隅。驻守外地的八旗军人,隔一段时间就要调回京城。各省的满人驻防区都没有墓地,人死了烧成骨灰带回北京。
随着江山的稳定,八旗子弟不必来回调防,但满汉隔离的政策丝毫没放松,旗人在各地修筑满城,与周边的汉人居住区形成了楚河汉界。汉人商贩进满城做生意,需要严格的批准,而且只许白天活动,不能过夜。
整个清代,满汉之防从没松懈过。在中央政府高级机构,满人和汉人势均力敌,地方大员也是满汉兼有。从宫廷的内务府到帝国最远端的粤海关监督,任何一个肥差几乎都由八旗把持。汉地十八省,若汉人担任巡抚,则总督职位必然在满人手里,不会大权旁落。入关后的三百年里,算上太平天国后湘军淮军崛起,也只有四分之一的总督是汉人。
为了保持满洲传统,入关后的一百多年,大清皇帝用尽了各种办法。乾隆大力宣扬“国语骑射”,告诫八旗子弟不要忘本。尽管朝廷强调满洲本位主义,试图防止被同化,但效果徒劳无功,满文化不断衰落。反倒是几个汉人为了升官,拼命学满语技能,林则徐就是会满语,进了职场快车道。
为了扭转局势,一项改革启动。按照组织程序,并非所有满人都是八旗,因为八旗的名额固定有限,要遇到军职空缺才能接替上去。乾隆中期,政府陆续裁撤八旗的编制,削减福州、京口、杭州、西安等地满城的兵员。
总共有20多万人出旗为民,下岗失业的一条出路便是回到关外。按照清政府高层的军事改革规划,旗人迁徙到白山黑水,拾起射箭打猎的旧俗,恢复满洲特色。
当初多尔衮入关的时候,八旗主力进入中原,一小部分人留下来,看守老家。康熙年间雅克萨战役,清政府又从汉地十八省调迁一批军人回去,防御沙俄。再加上乾隆这次体制改革,把内地部分八旗子弟,调往黑龙江,这三批人构成了关外东北旗人的来源。
关外和关内的满族,分属不同的环境,隔阂逐渐产生。关外满人其实是清帝国维持统治的工具,他们虽然领取兵饷,但也要承担苛繁的徭役和兵役。
每年春秋两季的行围(相当于现代军事演习),旗人前去现场,都是自掏腰包。“故旗人人户凋零,兼以家室穷苦”,可以说满人自己成了满清君主专制体系的受害者。
皇帝要征收东珠、人参和皮毛。关外满人和索伦锡伯人等边疆民族,要收集土特产,这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所谓“康乾盛世”治下的东北满人,生活质量甚至还不如崇祯那会儿。因为康熙统治内地后,出于防备汉人,严禁汉人的势力范围渗透,实行贸易禁令。从山海关到凤凰城,清朝建起了插柳树的边壕,也就是俗称的柳条边。关外各条要道有着严密的军事防控,禁止汉人和朝鲜人进入。
明末之际,关外和内地的贸易红红火火,车马船只南来北往。而清军入关,柳条边一建,满族的龙兴之地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鬼地方。
关内的满人则坐享中原的荣华富贵,每天养花遛鸟。他们不从事生产劳动,月月领取国家津贴。到了光绪宣统年间,双方已经隔离许久,没啥共同的民族意识了。
晚清,英国人描绘午门大阅上的八旗军的版画。
谁在维持大清的国防战斗力
如果按照历代王朝的经验,不需要等到20世纪辛亥革命,到清朝中后期就有可能出现边疆叛乱。
南北朝时期的六镇之乱,六镇武人集团驻守国门、防守边境,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分是没有入主中原的鲜卑人,外加一些被北魏所灭的羌人氐人。洛阳都城的鲜卑人,垄断了高官厚禄;六镇的鲜卑人,在寒冷的边关上默默伫立。当朝廷官员克扣钱粮、贪污腐败后,忍无可忍的六镇武人反抗北魏政权。
往后的突厥人、契丹人、回鹘人或多或少存在类似的变乱,边境的武士集团跟核心宫廷敌对,这种冲突一直持续到金朝的乣军动乱。这支军队由金国北方边境的游牧部落组成,战绩不俗,前期效力大金皇帝时出力不少。但是女真人排斥这些非嫡系部队,把他们视为蛮族。后来乣军拿起武器,打家劫舍,抢掠平民百姓。金国没能彻底击败南宋,也有着这一层因素,乣军掣肘了本国力量。
北魏时期六镇武人集团反攻倒算,刀兵向内,清洗洛阳鲜卑贵族的一幕,原本清朝中后期可能会重演。凭着纵横捭阖的外交手段,满洲统治阶级躲过了前人的命运。
狡猾的乾隆实行表里两套外交,一方面假装汉化,另一方面强调满蒙特殊性。他表面上爱好琴棋书画,附庸风雅,骨子里坚持“首崇满洲”。乾隆从没完全信服高级文明,七次南巡就暗含政治意图,在江南士子面前展现马上征服者的余威。
满人将领兆惠远征西域,班师回朝,他在宫廷的庆功宴上诗兴大发,吟咏唐人的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本意是兆惠自比为汉朝李广和卫青,将准噶尔比作胡马,然而,乾隆的心思立刻警醒起来,训斥了这个忘乎所以的将军,我满洲也是胡马。
《皇清职贡图》体现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天下意识。在这份典籍里,不同的族群界限非常清晰:羌、苗、猺、黎归为一类;而关外的索伦、达呼尔、鄂伦春、毕拉尔、赫哲、费雅喀、奇勒尔、库页、恰克拉,也就是明朝人所称呼的“野人女真”又归为一类。
清帝吸取了北魏政权的教训。鲜卑人进入中原后沐猴而冠,自认为华夏正统,把以前在蒙古高原一起放羊的邻居称呼为蛮夷、胡虏、胡人。正光四年(523年)二月,北方柔然部落大饥荒,向北魏求粮,鲜卑官员在文件里,轻蔑地把柔然写成“蠕蠕”,蠢笨的蠕虫。等饥荒度过后,柔然立刻报复,狠狠地揍了一顿日渐文弱的鲜卑人。
满清入关后,把“野人女真”几个亲戚部落的户籍归为边民,而对于遥远的西南地区的苗黎部落,则轻蔑地称之为蛮夷,可见亲疏。
清朝中后期的国防,基本由关外满人、野人女真部落和蒙古人支撑。
八旗入关后,以惊人的速度腐化堕落。早在康熙镇压三藩之乱的时候,军队就初步呈现败相。最具有战斗力的,其实是八旗制度的边缘体系中一类名为“开户人”的群体。他们原本是努尔哈赤掠夺来的大明平民,给贝勒阿哥们当仆人,跟包衣地位差不多。
在明清易代的连年战争里,有的开户人铁了心跟后金政权混,为八旗主子效力。每逢打仗,他们给旗人军官牵马,执行侦察、作战任务。如果有功,可以开个户口,获得“正身满洲”身份,相当于事业编转正。如果官运亨通,还可以当差,沾手盐道、织造、开矿等肥差。
在康熙雍正时期,战斗经常由这类群体打头阵,他们冲锋起来比满洲八旗子弟更加拼命。开户人和包衣有机会出人头地,大清皇帝信任他们,远远超过信任那些科举考试出来的汉人大臣。
曹雪芹祖上就是包衣,曾祖母孙氏当过康熙的奶妈,祖父曹寅做过康熙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曹家祖孙三代人把持江宁织造局。
乾隆政府实行出旗为民,裁掉了大批开户人,然而又触动不了八旗权贵集团的根本利益。
在这场军事改革中,旗人编制减少了,同时,军马也减少了,军事训练也减少了。
但是,保留旗籍的满族子弟日子更加轻松,吃喝玩乐,躺着领军饷。而管理驻防旗人的上司,只是把满城将军职位当成一个过渡,对本职工作不上心,琢磨如何升迁为民政的文官,这样就可以捞取油水、获得实权。
乾隆出旗为民政策,起到的作用有限,无法根本上扭转文恬武嬉。关内正身满洲人的战斗力持续拉胯,根本经不起战火的锤炼。
民间百姓和地方上的芝麻官对八旗的记忆,还停留在天启崇祯年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台湾林爽文起义,地方官上奏,特意申请调动满洲兵,来前线助威。驻扎南京满城的八旗军营,听说要去遥远的深山老林打仗,痛哭流涕。等他们到了军事第一线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找轿夫,满洲兵受不了台湾崎岖的山路,要坐轿子。
地方官本以为天降神兵,有着蛮族血统的八旗军人凶猛剽悍,必定能轻松镇压起义者,没料到来了一群草包废物。乾隆获得情报后既意外又愤怒:“朕这次调兵5万,两个轿夫抬一个兵,是不是还要调10万轿夫过去?”
乾隆的十全武功,几乎由关外满人和野人女真部落维系,不至于帝国的颜面扫地。朝廷高官明瑞对锡伯人索伦人给出了很高评价:“闻得盛京驻兵有一万六七千名,其中有锡伯兵四五千名,伊等未放弃旧习,仍以狩猎为生,技艺尚可……于此项锡伯兵内,拣挑优良者一同派来,亦可与黑龙江兵匹敌。”
张榕
关外满人和野人女真部落参加了平定白莲教起义,平定大小和卓,攻打缅甸历次战役。从冰冷的新疆天山山脉,到云贵高原的苗民寨子,再到南亚的加德满都,留下了塞外游牧民的马蹄足迹。
乾隆在苗夷、黎夷和马嘎尔尼英夷面前假扮天朝上国,在蒙古人和野人女真面前又提倡满蒙一家亲。不仅防止边疆的游牧民崛起,而且还利用他们来镇压汉人,维持八旗权贵的江山,其帝王术已达到至臻境界。
满汉如何在东北共处的
对于锡伯等部落自身而言,胜利的负担多于荣耀。野人女真部落本就人口稀少,再加上长期的战争损耗,师老疲惫,到鸦片战争之后已经过了战斗力的黄金阶段。此时,清朝也没放弃这张最后的王牌。
南方的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派一路北伐军,逼近天津,震动京城。锡伯兵火速救场,挡住了北伐,紧接着往前线推进,在山东安徽一带剿灭太平军、捻军和其他民间武装部队。在战斗中,锡伯兵杀敌凶悍,多次打出1:30的战损比,野人女真的强弩之末仍然有力量射杀反清起义者。
同治年间的平乱战事,也耗尽了锡伯人的最后一点能量。而且时代在变化,近代的枪炮热兵器成为战场的主流,游牧民娴熟的弓马骑射逐渐失去作用。
清朝中后期,北方发生了族群人口大逆转。山西汉人装备了燧发枪后,前往内蒙古开垦,逐步挤压牧民的生存空间。东北出现了同样的迁徙运动,成千上万的河北山东贫苦农民“闯关东”。华北边境的汉人上千年来是蛮族打草谷的对象,现在他们向努尔哈赤和成吉思汗的后代发起反攻。
尽管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汉人到东北,但挡不住移民浪潮。敢违反禁令的,肯定是这个族群里最有冒险精神的人,他们逃离关内的饥荒和贪官暴政,长途跋涉,擅闯柳条边,冲入沃野千里的黑土地。汉民族的农业天赋有了用武之地,比关外满人和野人女真开垦出更多田产。
乾隆出旗为民,把内地多余的八旗人口迁到关外,让他们开发祖宗之地,仍然比不过汉人。乾隆死后的一百多年里,东北土地发生了大规模的产权易手。旗地增长9倍,而汉人民地则暴涨85倍,原先旗地面积为汉人民地43倍,至道光年间则仅为4.6倍。
在其他地区,新移民和土著的矛盾会产生,乃至演化为流血冲突。内蒙古的人口大置换中,就出现这样的景象。但东北有个特殊性,地广人稀,大片田地有待开垦,而且土壤是地球上最肥沃的之一,直到1949年后还有“北大荒”一说。由于关外资源充沛,河北山东移民“闯关东”,避免了跟土著的族群冲突。
汉人的流入,客观上还改善了关外满人和野人女真的处境。前文提及,康乾时期,东北因柳条边和贸易禁令而社会停滞,到了清朝中后期,汉人来到关外垦地经商,把经济盘活了。皮毛、人参贸易活跃,行销到朝鲜俄罗斯,港口和城镇熙熙攘攘,新移民和土著一起做生意,有财一起发。像满族革命者张榕,家境殷实,张家在辽东有土地、商号、烧锅和当铺,张榕自小跟汉人的民间豪杰打交道。
促成满汉合作的最后一个节点,居然是日俄战争。1904年,日俄两国在中国东北厮杀,烧杀抢掠,软弱的清政府却宣布“局外中立”,不管当地人的死活。
张榕原本没有革命的念头,在北京读书学习,日俄开战后,他对朝廷失望,中断学业,跑回老家,组织自卫军。战争期间有一支汉人忠义军,绿林好汉刘单子打出“御俄寇,复国土”的旗号,出没于通化、海龙、兴京的山林中。张榕跟这批力量合作,出资数万金,购买更高级的军火武器,武装抗击外来侵略者。清廷却唯恐民间组织不服从大局,严令解散。
惨遭战火蹂躏的满人大批加入革命阵营,还跟孙中山同盟会接上头。日俄战争结束后的1906年,孙中山在《民报》指出:“民族主义,并非是遇到不同族的人便要排斥他……假如我们实行革命的时候,那满洲人不来阻害我们,决无寻仇之理。”
张榕与孙中山先生见面后,一见倾心,为反清事业积极奔走。密谋炸死五大臣的行动,就有他的参与谋划。清政府为了自保,派遣载泽、戴鸿慈、端方、绍英、徐世昌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张榕跟友人在火车站前投掷炸弹,令清朝高官胆战心惊。
大清日暮西山的最后几年,关外满族跟朝廷渐行渐远。1907年,慈禧太后出卖吉林省铁路权给日本,满人云祥、庆厚进京请愿,被清政府拒绝。1911年秋,辽宁凤城爆发起义,满人鲍化南联合汉族人刘雍,组织起满汉革命军,提倡“耕者有其田”,诛杀贪官污吏,被大清镇压。
到了辛亥年,东三省的满汉共和,水到渠成。11月27日,东北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分府关东第一军。武装起义如火如荼,满族革命者愤怒地撤下大清朝廷的龙旗,丢在地上。黑龙江巡抚周树模大惊:“形势危急,若不独立,必有意外,各署已将龙旗尽撤,以待信音。”
朝廷的铁杆保皇党,此时还试图抵抗辛亥革命的浪潮,坚决反对南北议和。满清权贵良弼与溥伟、铁良等组织“君主立宪维持会”,也就是“宗社党”,计划护送清帝宣统回东三省,变大清为第二个北元。
殊不知,内地满族在东北老家的那些亲戚,一个个跟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划清界限。黑龙江省各界开明人士,推举产生黑龙江国民联合会,发布《通告书》,号召满、汉、回、蒙、索伦、达呼哩(今称达斡尔)各族联合起来,“化除私见,共矢公忠”,拥护民国。
辛亥革命在不同的省份,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在内地十八省,汉人革命者攻打满人权贵;而在关外,汉人跟满人一块儿参加革命。
宣统退位后,南京临时政府为张榕举行了追悼会,表彰了他为革命殉国的献身精神。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诞生,其中也有满族民主进步人士参与,所有革命志士的贡献都不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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