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英国街头，经常会发现一些大型建筑居然没有窗户，或者大部分窗户仅有轮廓但却被砖块封死。这种极不符合建筑与居住习惯的老房子，并非出于房主的特殊偏好，而是“被剥夺阳光和空气”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因为业主想逃避荒唐的“窗户税”。

“自从开始征收窗户税之后，阳光和空气都不再免费了。”英国作家狄更斯1850年抱怨说，“这些都是大自然所赐予我们的恩惠，但我们每年却要为每扇窗户缴纳那么多税，负担不起的穷人就缺失了生命中所需要的两件重要事物。”

窗户税一度曾流行于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等几个国家，这个令人厌恶的税种也被人叫作“阳光和空气税”。英国征收窗户税长达155年后，在医生、作家和社会活动人士的强烈批评下，恶税才退出历史舞台。法国于1798年开始征收，直到1926年才将其废除。

没有窗户的老建筑失去了审美意义，不过现在已成为一道文化景观，仿佛在诉说着那个时代业主的哀怨，摄影师和文化人把它当作了一段历史的见证物。

窗户税的起源

1688年，英国议会中的辉格党人和部分支持新教的托利党人联合起义。他们将信奉天主教的国王詹姆斯二世驱逐，将他信奉新教的女儿玛丽和女婿威廉从荷兰迎回来登上王位，夫妻共治英国。这场不流血的“政变”被称为“光荣革命”，被视为英国君主立宪制形成过程中的最重要事件。

威廉原为奥兰治亲王，担任荷兰执政。当上英国国王前，他就联合奥地利、西班牙、普鲁士、瑞典等国组成“奥格斯堡同盟”，共同对抗欧洲霸主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成为英国国王后，他以英荷两国共主联邦元首的身份，继续率领两个新教国家抗衡天主教法国。

威廉领导英荷与法国在欧洲长期从事外交、军事斗争，军费开支自然不断地飙升。而且他希望把英国打造成海上强国，可谁都知道，发展海军也是一项最烧钱的事业。当时的英国处于金融紊乱、财政萎靡、国家信用匮乏的状态，根本无法实现威廉的目标。

正好威廉来自当时欧洲财政和金融水平最高的荷兰，所以他在英国推动了一场财政革命，将荷兰先进的金融制度引入英国。威廉任命开明能干的蒙塔古担任财政大臣，接受著名哲学家约翰·洛克提议，提拔艾萨克·牛顿当皇家铸币厂总监，推行货币改革。没错，这位总监正是提出万有引力理论和三大运动定律的那位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牛顿。

1694年，威廉以民间筹资的方式推动建立了“英格兰银行”，特许授权其掌管全英的货币发行权与管理权。来自商业世家的亚伯拉罕·霍布伦，担任首届行长。英格兰银行是世界第一家中央银行，为后世各国央行之母。

英国面临的另一个金融困境，是金银货币的质量劣等，流通中假币横行，导致币值低下，缺乏市场接受度和信用度。假币对金融和经济的危害自不必说，造成货币质量劣等另有两大因素：一是铸币技术不过关，成色低下；二是民间盛行“剪切硬币”。

硬币在流通中随着时间推移会存在自然磨损，轻微的磨损不影响其币值，也不容易判别出币重。不法之徒利用这个漏洞，用工具把硬币沿边切掉极微小一圈，或者从硬币上锉下一些细屑，伪造成自然磨损的样子，肉眼很难识别。支付出去后，剪切者可从中赚取币重与币值差带来的利润。

单枚硬币的剪切可赚取小便宜，大量的硬币剪切就可以牟取巨额利润。一枚硬币在流通中不可能只被剪切一次，随着剪切次数增加，肉眼也可发现其币重缩水。这样的硬币俗称“小硬币”，其币值不断下跌，市场接受度越来越低。外国商人与英国人交易时，都不接受这种小硬币的支付，只接受未剪切过的“大硬币”。

因有暴利可图，剪切硬币形成了有组织的犯罪，人们趋之若鹜。1662年以后，英国皇家铸币厂为新硬币的边缘设计了花纹、凹痕、凸边。一旦被剪切，人们肉眼可立即发现，新硬币不易被剪却又招致大量的伪造。

牛顿走马上任时初步估计，市场上流通着20%的假币。等重的情况下，当时欧洲大陆的银条要贵过英国的银币，这个价差驱动不少人大量收购银币，熔化后铸成银条到欧洲大陆去抛售，致使英国白银外流。

低成色硬币、被剪切硬币和假币的猖獗，加上金银外流造成的硬币短缺，对英国商贸发展形成巨大障碍，也令英国货币疲软，影响了国家竞争力。

牛顿担任皇家铸币厂总监后，一方面严打货币造假，同时创建新制度，引入新技术提高铸币水平，大大抬高货币造假的门槛。皇家铸币厂大力回收旧币，熔化后铸成高品质新币投放市场。为了鼓励民间交出旧币，尽快淘汰旧币，甚至允许旧币按面值不按重量来兑换新币。这样的好处是最短时间内稳定金融秩序，促进市场繁荣，提振英镑币值，但给政府造成巨额损失。

为弥补货币改革带来的损失，在威廉国王推动下，英国议会在1696年推出名为《弥补剪切硬币损失法案》，准备向窗户征税。

摄影师安迪·比尔曼（Andy Billman）正在伦敦建筑节上展示一个摄影系列，该系列拍摄了伦敦各地房屋的砖砌窗户。

漏洞百出的征税

公允地说，当时英国政府推出窗户税，只是想从货币改革的损失中找回一些财政平衡，并非想盘剥民众。在18世纪之前，房屋窗户是尊贵的象征，能反映出业主的身份和地位。越是豪宅，窗户越大越多，自然就交税越多。所以，立法者们认为这只是向富人征收的税种。

17世纪末出台窗户税，尽管漏洞百出，但的确与大部分民众无关。平民家的房屋，窗户本来就很少很小，达不到征税标准。比如在苏格兰，1748年以后开始征收窗户税，一栋房子有至少七扇窗户才需要缴纳窗户税。当时对平民阶层来说，还称不上是“对阳光和空气征税”，富裕阶层却普遍称这个税种为“白天抢劫”。

窗户税的灵感，被认为来自查理二世时期的“火炉税”。1662年，查理二世复辟后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对每个火炉征收2先令税。火炉税的征收引起了普遍的社会怨气，遭遇了很多阻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评估过程充满对居民隐私的干预性，政府派出的估税员不得不进到居民家里数炉子的数量。

相比之下，征收窗户税就便利得多，并不需要进入住宅的内部，估税员站在屋外就可以计算出窗户数量。加上底层人民的破房子几乎不用交税，征收的阻力比较小。

窗户税的征收，在行政上遭遇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问题。1747年至1830年，英国地方税收数据资料显示了什罗普郡一个镇上493所住宅的窗户税信息。在这个时期，窗户税征收分四个档次，实行累进计税：第一档——房子的窗户少于10扇，无需交税；第二档——房子有10到14扇窗户，每扇6便士；第三档——房子有15到19扇窗户，每扇9便士；第四档——房子有20扇及更多窗户，每扇窗1先令。

当一户人家的房子只有9扇窗时，则享受免税待遇，如果多一扇窗，就要支付60便士也就是5先令。如果窗户在15扇之外再多一扇，税负立即暴增至12先令。

所以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根据调查数据，城镇家庭中18.4%有9扇窗，3.9%有8扇窗，6%有13扇窗，16.6%有14扇窗，4.6%的家庭有10扇窗，7.1%有19扇窗，有15扇窗、20扇窗的家庭分别为1.8%和0.7%。

早在1718年，人们就注意到，越来越多房屋把窗户设置到少交税或不交税的数量，税收不但没有增长还有所下降。中产阶层为了逃避窗户税，很多人修建住宅时故意减少窗户数量，如果是购买的住宅，就会把原有多数窗户封起来。甚至一些房主在估税员到来前经常用木板封住窗户，等对方离开再把它拆下来。

如果窗户税因业主不设窗户、少设窗户，甚至临时堵窗征收不上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升税率和加强惩罚。1747年，议会修订法案，提高税率和强化惩罚，规定为了逃避估税而堵塞窗户属于违法，违规者将为每扇窗支付1英镑（20先令）的罚款。1761年，议会再次修订窗户税的法律，以便堵塞漏洞。除了提高税率，还扩大了征收的覆盖范围，以前第10扇窗免税，现在则将8扇或9扇窗囊括了进去。

议会每一次修订法律提升税率和强化惩罚，的确收到了减少逃税的效果，但它的另一个负面结果是房屋窗户越变越少，大多数家庭总是会将窗户减少到不交税或少交税的数量。18世纪末到1851年，虽然城市人口和房屋数量在急速膨胀，但玻璃的产量几乎保持不变。

窗户税的废除

窗户税的相关法律表述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人们往往不清楚怎么定义窗户。例如，1848年，剑桥大学的肖尔菲尔德教授为他的煤窖墙上有个洞交了税；同年，威斯敏斯特一位叫格雷戈里·格拉戈的人，因为地下室有一扇活板门而被迫交了窗户税。

随着商业革命的推进和工业革命的生发，两个因素使窗户税变得越来越荒唐，还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首先，富裕的中产阶层的数量不断膨胀，他们对提升住房品质有需求，表面上窗户税的征收对象看起来变多了，但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也意味着反感窗户税的人群增加了。

其次，工商业的发展不断推动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村涌进城市变成工人或服务业者，专为这类人群修筑的大型公寓楼日益增多。城市人口的膨胀，使得修建公寓楼出租给进城务工人群成为有利可图的投资项目，但业主为了逃避窗户税，尽量不设窗户或少设窗户。

19世纪中期之前，公共卫生管理机制残缺，欧洲城市皆以脏乱差而闻名。人们四处乱扔垃圾，随处大小便已司空见惯。大街上马粪、人粪、雨水、生活污水混在一起横流，恶臭熏天。加上工业革命期间工厂扩张，当时没有环保意识，空气污染严重。在居住密度高的城市里，如此恶劣的环境导致各种传染病肆虐，三分之二多的孩子活不到成年，城市人的人均寿命要比农村人还短。

缺乏阳光照射和空气流通的房屋，更是加重了传染病的传播。1781年，伦敦一户六口之家因房子缺乏通风暴发斑疹伤寒，最终导致52位居民死亡。现代医学伴随工业革命而蓬勃发展，越来越多医生注意到，如果房屋通风不足，阳光欠缺，人们更容易患病。医生们的调查结论在社会上广为传播，窗户税终于被贴上了“阳光和空气税”的标签而倍受批评。中产阶层增多后，人们也对建筑审美提出更高要求，这些少窗或无窗的房屋令城市变得阴森丑陋，遭到文化界和新闻界不断抨击。

1784年，威廉·皮特任首相时，为了弥补大幅度降低茶叶税的损失而提升了窗户税的税率；1797年为了支付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军费，再次将税率提高了两倍。税率提升两倍的第二天，伦敦上万个窗户被住户堵住，在街道上到处写着标语：“我们恳求您照亮我们的黑暗，皮特！”

英国境内的英格兰和苏格兰都被征收窗户税，但当时还在英国版图内的爱尔兰因为太过贫穷而被免除此项税负。一位议员对此打趣地说：“有些尊贵的绅士主张将窗户税扩大到爱尔兰，但他们似乎忘记了英式窗户和爱尔兰窗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英格兰窗户的目的是让阳光照射进来，但在爱尔兰，窗户的功能是为了让烟雾跑出来。”

随着窗户税的受害人群和反感人群日益庞大，这项税收最终将难以为继，社会上发起了废除窗户税运动。1850年，英国下议院关于窗户税展开辩论，有议员出示数据提到，伦敦贝克街大大小小的房屋中，窗户税占了租金的30%到50%不等。公寓楼的窗户数量肯定比独栋住宅更多，居住公寓者以中低收入阶层为主，这对他们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在导致疾病传播、反感人群增加、影响审美等多重因素叠加的压力下，英国议会最终于1851年废除了窗户税，用房产税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