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迪点开发小的微信，愣了半天才开始编辑信息。一开始想先闲聊几句再说钱的事，觉得太假，删掉；后来打上了“兄弟，最近手头宽裕不？”想了想，又删了。发小开了个小餐馆，这一下，至少赔几万。这疫情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别让他为难。

最后，先后点开了两三个微信对话框，胡迪一条信息也没发出去。他把手机放下，坐到电视前，眼睛盯着屏幕，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胡迪觉得打游戏都没意思。

不久前他还半开玩笑地说，每天吃饭睡觉打游戏的日子，就是天堂。现在天堂般的日子就摆在他面前，而他却每个毛孔都透着烦躁。

他生活在河北省会石家庄，一个本来没什么存在感，但因为突然的疫情被全国熟知的城市。

每个月的28号是还房贷的日子，胡迪的工资已经拖欠了两个月。他在一个不大的活动策划公司跑业务，去年上半年就因为疫情的原因，公司差点死掉。疫情缓解后，他甚至想去送快递或者外卖，辛苦点但是挣得多，后来还是觉得这么多年的积累一下扔掉太可惜，就没下定决心。

没想到，疫情又来了，这次石家庄成了重灾区，实行闭环管控，在家待了将近一个月，手里只有1900多块，房贷要还小三千。现在开始慢慢解封，但他仍然没有接到上班的消息，他联系老板，得到的回复是，过了年再说吧。

“闭环管控”期间，石家庄一小区居民在院子里散步。

胡迪的“对立面”是负责催收欠款的银行信贷员王素素。胡迪在欠钱的人中算是好的，之前，电话催收不管用，王素素上门去催收的时候，有的客户直接躺在地上，还有拿着菜刀出来的。

房贷逾期的人不是“老赖”，情绪的背后，更多的是中国房奴的无奈和无力。

延期还贷？不，你做不到

去年1月31日，疫情刚开始暴发不久，央行等多个部门发布了文件，对住院、隔离和受疫情影响暂时失去收入来源的人群，合理延后还款期限。后来各大银行纷纷出台相应政策，胡迪是有印象的。只是那时候还贷还不是压力，所以他没在意。

几天前他刷微博的时候，看到有人说，“好希望跟去年一样，信用卡、房贷可以延期半个月啊！不然都成黑户了。”定位地点是石家庄某小区，还专门#银监会。

胡迪立刻拿起电话，问办房贷的信贷员，今年石家庄这个情况比去年还严重，是不是也有延期还贷的政策？

信贷员给他发了一份资料，里面写明了贷款延期的条件，还有需要的资料。

需要客户提供的只有身份证、书面申请、借款人延期原因证明材料这三项，其他由银行准备，看起来并不难。

“如果马上到还款日了，要先把这个月房贷还掉，因为中间涉及审批流程，怕会造成您的逾期，影响征信。”信贷员说。

胡迪听了这话跟又活过来一样，松了口气，这个月的怎么也能凑上，如果再能延期几个月（还贷），事儿就好办多了。

“借款人延期原因证明材料”这一项要求，“受疫情影响停工，需要提供单位证明、影像资料，工资发放情况等等一系列材料；如果自己做生意，那就需要当地的停工文件；因为疫情影响被隔离的，要提供村委会、居委会、小区物业的隔离证明。”

他打过几十个电话以后，刚松下的这口气又憋上来了。

“都在家不能出来怎么开证明？有这工夫我早能出去赚钱了，还费这劲？”他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

这是个很难操作的“优惠政策”，银行的人也很明白。“就算是提供资料齐全，银行认不认也是个问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银行人士对凤凰weekly地产坦言，资料准备完成后，要等银行审批，延期多长时间银行说了算，而且到期后要一次性还清延期期间的本息。

解释权永远归银行。

“哪家银行都差不多，政策看起来简单，各支行执行起来就复杂了，大家都是为了把控风险，怕逾期金额太大。”上述银行人士说。

银行信贷员的压力

胡迪不知道，他咨询的电话那头，信贷员也快疯了。

去年受疫情影响，房贷逾期的数量就有所增多。今年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好到哪去。有积蓄还行，要是积蓄不多，还房贷就成了问题。这个问题会传导到银行信贷员那里，因为每增加一个逾期客户，他们的收入就会被相应地扣掉一部分。

谁能想到，银行的人还会成受疫情影响的群体？但事实就是如此。

还没上班，王素素不知道自己会被扣多少钱。一睁眼就在给逾期客户打电话催收，一直到闭眼。

好几天，她做梦都是被客户骂，早晨起来自己嘟囔一句，“做梦都不安生”。

打电话催收最后反被骂的，基本是经常逾期的客户。

刚开始几次王素素很客气，也很耐心，把逾期还贷的后果讲得很清楚。逾期还贷会影响征信记录，影响以后贷款；长期逾期就会被拉入信贷黑名单，高铁坐不了，孩子上学也可能被拖累。而且银行如果起诉，就会走法拍程序，房子也保不住了。

然而没有用。

“有的客户吧，文化程度不是很高，认为逾期无所谓，以后还上就行，或者压根就没想还，以为疫情影响没事。他们根本就不懂征信记录，你说他也不相信，感觉在骗他。”这些年王素素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

之前，电话催收不管用，上门去催收的时候，有的客户直接躺在地上，还有拿着菜刀出来的。

这部分人，在素素的逾期客户名单里，占30%左右。

类似胡迪这种情况的也有，之前一直按时还贷，因为各种原因短时还贷困难，比如这次突然的疫情，就是逾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我不工作，是现在出不去，全家都被隔离了，让我怎么还款。”王素素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虽然听起来口气不好，但这部分人是有可能争取的对象。

石家庄刚宣布闭环管控的时候，很多人家里没有准备吃的，靠方便面过的情况有的是。他们领导联系了一批米面油等“爱心物资”，利用为社区采购的机会，王素素和其他信贷员们会给逾期客户送去这些爱心物资，顺便了解了解情况，聊聊还贷款的事。

那几天，他们的朋友圈里全是这些客户感谢的截图。

这方法效果不错，有的客户说现在无法工作，解封后会第一时间偿还贷款；也有的没有明确还款时间，只是说“尽快”；当然也有直接拒绝接受这些爱心物资的情况，“谢谢你，家里什么都有，你就不要送了，你忙吧，做好防护，尽量少出门。”

王素素也知道，这部分人并非不想还房贷，也很清楚逾期的后果，所以只能提醒他们，“可以找亲戚朋友帮帮忙，为了几千块钱影响征信不值得。”

她也清楚，要不是真的别无他法，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征信开玩笑。

疫情导致逾期，有没有余地？

从2020年3月，王玉臣就开始遇到类似的咨询，因为疫情原因没法出去务工，没有收入，房贷逾期。

他是北京市法学会不动产法研究会理事、金诉律师事务所创始人，“一般而言，虽然是因为疫情原因导致房贷延期，但是如果银行不同意豁免逾期责任，往往还是要承担相应的延期还贷责任。”

根据央行今年1月11日最新发布的《征信业务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个人贷款逾期记录在归还贷款这一项，之后5年内都会保留在征信报告中。

“疫情确实是不可抗力，但是并非只要是因为疫情所导致的，都可以减免相应的违约责任。因为还要综合考虑影响的度，而这个度往往是很难判断的，所以一般是按照常理去推测。”他解释，对于很多人可能不会因为一两个月或者三四个月就导致延期，司法实践中考虑更多的是常态。“但是这种常态的考虑可能会误伤一些购房人，尤其是对于一些年轻人，资金积累有限。”

素素的一个客户，就是去年刚刚买了房，刚还了没几个月，打电话让还贷款联系不上，最后他父亲接了电话，只说了一句，“不打算存了”。

一位银行内部人士曾透露过解决的途径，那就是不断给客服打电话解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看似是一句玩笑，但是也说明，一些由于“迫不得已”的情况造成的逾期，只要积极沟通，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这些胡迪并不是很清楚，给发小的那条借钱的短信，来来回回编辑了几次以后终于发出去了，“给我打3000，我卡里没钱了。”

借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有时候是拯救，有时候是致命一击。

很快，微信转账就来了，下面发小跟了一句，“够不？”

他回，“够了。”

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