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校园砍杀案:五一假期游玩都计划好了,女儿却没了
2018/05/02 | 作者 王彦入 | 收藏本文
摘要:4月27日,米脂县第三中学校门外,一条不足百米的巷道成了上千学生的鬼门关。曾就读于该校的赵泽伟,持匕首沿途行凶,造成9名学生死亡,10人受伤。血案之后,一个个家庭瞬间崩溃。
陈宏宇每天都会接送孩子,27号这天下午例外。他有事需赶赴榆林,没想到这一去,竟再也未能接到自己的女儿。
当天清晨六点,女儿陈云循例起床,漱口,吃饭,穿衣,再由陈宏宇开车送往学校。时间匆忙,父女俩鲜有对话,唯一的交流,是陈宏宇对女儿的催促:“快点快点”。他怕她上学迟到。
女儿照旧坐在副驾驶,玫红色的书包放在后座。车至北门洞,父女俩各自下车,陈宏宇从后座拎出书包,递给女儿,她转身便往学校跑,不一会儿,身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城隍庙巷。
等他再次见到女儿,她已被医生宣告死亡。心脏、腹部,身中三刀的她安静地躺在抢救室,全身僵硬。
陈云就读的米脂三中是当地人口中“有点关系、学习好”方能考取的名校。它坐落于凤凰山山腰,与米脂这座千年古县的北大门——北门洞,仅一百多米的距离。
米脂三中
每日放学,学生们沿必经之路城隍庙巷西行,只几分钟,便能抵达北门洞,再经由这里的四条小路四散而归。
但27号这天,这条仅百米左右的小道,成了上千学生的鬼门关。曾就读于该校的赵泽伟,持匕首沿途行凶,造成9名学生死亡,10人受伤。
“我们可以躲一下吗?”
起初,王彩林并未留意到外面的吵闹。她坐在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好邻居小超市”里,等待放学的学生光顾。
但这天,生意似乎有些冷清。她没多想,直到不经意抬头,看见门外的学生前后闪躲,“像拔河一样”,直觉告诉她,可能有事发生。
她起身,绕过玻璃柜,推开门,向门外的学生打听,“怎么了?”
“有人拿刀杀人”,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回应。
她探出身去,上下打望,这条百米有余的上坡路,已躺了好几位学生,血渍满地。
“快进来”,王彩林立马反应过来,她冲着四处寻找避难之处的学生招手。十几位学生鱼贯而入,迅速挤满了这间20平米的小店。她赶紧将门合上,上锁,并叫待在里屋的媳妇出来帮忙。
进门的一位女学生右腹部已经中刀,鲜血汩汩而出,浸湿了校服。她让她躺下,由媳妇用校服帮忙捂住伤口,王彩林守在一旁叮嘱,“叫她不要睡着”。
与此同时,行凶者继续沿城隍庙巷直上学校,他的匕首,捅进了一位位并不相识的学弟学妹的身体。
另一位女学生腹部中刀后,由三四位同学扶着,在小卖部处左拐,挪到了租住在这里的一位住户的院门前。“我们可以躲一下吗?”几位学生慌张地向院内求助。得到首肯,她们拖着疲惫的步伐,藏进了小院。
起初,中刀女学生意识清醒,“赶紧打120,救我”。待住户拨出求救电话、救护车赶到,她已失去意识。
学生们四下逃散,赵泽伟也尝试逃跑。他手持匕首,拐入旁边小巷,试图借机溜掉。
此时,人们已经有所反应,他逃跑在前,学校老师追捕在后。途中,还有人朝他投掷砖头,三块砖头横空飞来,赵泽伟头部也撕开一条口。
跑出两百米远,赵泽伟被追上的警务人员,用警用钢叉制服在地。随后,体格强壮的体育老师上前,夺走他手中的匕首,并将他双手反扣,压制在地。
另一位警务人员,用脚踩住赵泽伟的头,使他完全丧失抵抗力。
院门前,白色粉笔勾画的圆圈,是赵泽伟被制服在地时的位置
但他并未选择妥协,当他们向他询问户籍信息,这位米脂县城郊镇赵家山村的青年试图混淆过关,他称自己是二十多公里外的“龙镇的”。
赵泽伟被捕后,慌乱的情绪并未停止蔓延。躺在王彩林店铺里的伤者被三位警察抬上了救护车,其余学生,疏散后,陆续回家。但有两名女学生,吓到腿软,躲在超市里,不敢露头。
没能最后道别
赵泽伟漫无目地行凶时,陈宏宇正在开往榆林的高速上。
妻子张静接到朋友电话,“(三中)上面砍人了”,她立马将信息转给了陈宏宇。
他不以为意,笑着和妻子说,“咱们孩子这么乖,大声说话都不会,不可能的”,他想,一定是调皮男生之间的纷争,吵了个嘴,打了个架,绝没往如此惨重的伤亡上想。
几分钟后,班主任来电,“孩子被捅了”,他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了高速,掉头往回赶。
张静先他一步去到医院,“刚刚三中下来的孩子,在哪个房间?”
护士一指,张静顺着方向挨个找去。
米脂县医院找了,没人。她又去了第二人民医院,依然不见女儿踪影。“抢救的孩子,还在哪些医院?”她慌张地向医生求助。
最后,在米脂县中医院,她见到了满身是血的女儿陈云,只一眼,又被医生劝出门外等待。
前来寻子的父母越来越多,张静们被劝至院门外,医院拉起了警戒线,待陈宏宇赶到,只能与妻子一起,隔着警察搭起的人墙,向里眺望。
几个小时过去,医院没有任何动静,家长进不去,消息也未送出来。焦虑随着时间推移升温,等不及的家长屡次朝警察询问,得来的答案“要么是正在抢救,要么是不清楚。”
张静按耐不住了,她向警察建起的人墙发起冲击,身后,其他家长纷纷效仿,但均被拦了下来。
“你好歹有一个医生出来通知我们一下,至少告诉我们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哪怕你说孩子已经不行,(我们也心里有数)”,但没有。
焦虑侵蚀着张静本就脆弱的意识,不一会儿,她晕倒在警戒线外的人群里。
“这个人快不行了,快来人救。”警戒线在家长们的呼救声中松开一角,医院送出担架,张静被抬至病房,紧急治疗。
她很快苏醒。睁眼的第一件事,仍是见女儿。
张静拔掉氧气管,扯开肘关节上的血压计气袖,下床往病房外冲去。
“谁也不要拦我,我要看我女儿”,她踉跄着向围过来的警察说。
张静的执着并未奏效,每走一步,身后都跟随几位警察。她从一楼跑到三楼,“警察就在后面追,拦着我,不让我自由行动。”
她理解警方的做法,“他们肯定是怕我们家长闹事”。但谁又能体谅她呢?“我们只是想,守在孩子身边,就这心情。”
几经协商,张静被允许留在了楼道。她守在第一次见女儿的病房外,本想了解些女儿近况,“但是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医生进出”,她判断,女儿可能不行了。
那一整夜,病房前的张静,与警戒线外的陈宏宇,都没能见到女儿,直到第二天清晨七八点,已被宣告死亡的陈云,四肢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得以与父母相见。
据张静说,后来,他们看过报告单,女儿送至医院不久,便没了呼吸脉搏。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整夜,这么长,不给家属一个最后道别的时间?”
她无法释怀,“我就想最后抱一下她,看一下她,在她有体温的时候”。然而,再见已是冰冷僵硬的遗体,“这一点,我到现在也接受不了。”
不跟人拉话,也不谈恋爱,不像正常娃
张静和陈宏宇的女儿共被刺中三刀,两刀落在心脏,一刀直击肺部,刀刀致命。包括她在内,共9位学生的生命就此定格,十位学生因此负伤。
大量的鲜血浸透地面,难以清洗。事发当天晚上,隍城庙巷的石板路被抹上了一层层新鲜水泥,用以遮掩。水泥干硬后,泛白的印记旁,仍有一小块一小块没被覆盖的血迹,它们提醒着这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出事后,鲜血浸透地面,难以清洗。为掩盖血迹,石板路面抹上了一层层新鲜水泥。
事发第二日,4月28号,五一放假前一天,米脂三中的学生提前迎来了假期。这一天,经历风波后的米脂三中人去楼空,一位带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谨慎地站在学校铁门里,为进出的警务用车、公务用车开合大门。
紧张防备的气氛同样出现在赵泽伟老家——米脂县城郊镇赵家山村。
普通话一出口,对于非本地人的防备之心便高高筑起。一听来者询问赵泽伟,村民指着刚落客掉头的车辆说,“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最常见的拒绝措辞是“不知道”,与赵泽伟家毗邻而居的村民,不知道“赵泽伟家在哪里”。其次是“害怕”,说完,摆摆手离开。
图为赵泽伟家
发生在八公里外的这起杀人事件,让整座村庄都笼罩在一团阴影之下。村民们仍对事发夜晚,在房屋上空拉响的警笛声记忆犹新。而杀人一事,通过朋友圈、微信群的传播,更是人尽皆知。他们对这个生活在不远处的小伙子,哪怕是提一两句,也选择敬而远之。
事发当晚,警察来村里问询,赵泽伟的父母曾向警方出示一份证明,称儿子患有抑郁症。村支书赵志亮当时也在场,他记得,警方回应,“你拿出来的东西,证明不了他患有抑郁症。”
28号上午,赵泽伟父母离家。赵志亮猜测,“可能是怕家属报复”。一家人生活的小院,房门紧闭,白色瓷砖上的红色春贴格外显眼,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家和万事兴。
中午与晚上,赵父曾返回家中,同行的还有警察,他们前来搜家。赵志亮回忆,中午,警察从家里搜出几把利刃,有十公分左右的刀,与二十公分左右的匕首。搜出后,警方将利刃依次排开,放在桌上拍照,“大概有五把”。
晚上,警方再次到访,从家里搜走赵泽伟的电脑,毕业证等物件。
至于他为何作案?村里人都不清楚,“他不爱和人拉话”。“拉话”是本地方言里“交谈、谈心”的意思。
“村里有什么热闹,大家都去看,但是见不到他,估计他在家。”村民说,赵泽伟不喜与人接触,即使是他的二爷爷与他在路上相遇,“(他)也不打招呼。”
除此之外,大家对他有限的记忆是,“小时候可好了”,好在“听话”,好在“成绩”。小学,他在本村就读,初中考去了米脂三中。村里人说,“(米脂三中)那里”,只有城里人与“成绩好的”可以去。赵家山村的赵泽伟能去,当时成绩可见一斑。
只是,“这孩子上了初中,不好好学习,成绩退步了”,至于原因,大家都说不上来。赵志亮说,警察问话时,赵泽伟父母曾透露“他受人家欺负,他要报复”的信息。但具体所为何事,无从得知。
据他了解,赵泽伟初中毕业,曾在榆林某专科学校就读两年,之后,留在榆林打工,2016年回村后赋闲在家,整日沉迷于游戏。
父母曾尝试为他谈一门婚事,“别人给他介绍,他也不见,看都不看。”父母为此发愁,向赵泽伟的二爷爷抱怨,“但也没法。”
“感觉他是不正常,不跟人拉话,也不谈恋爱,不像正常娃。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他在家,也没见他跟谁好。”上述村民说。
4月23号至25号,赵家山村文化广场连续三天举办了庙会。一向不爱露面的赵泽伟曾出现在庙会中,又于庙会结束当日离开本村,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赵志亮说,有传言,他去了米脂县某网吧上网。
两天后,赵泽伟再次出现,已是杀害九名学生的凶手。
五一假期到了,女儿没了
为什么杀人?
官方通报里,赵泽伟给出的理由是,“在米脂三中上学时受同学欺负,遂记恨学生,持匕首杀人。”这位自己口中的“受欺凌者”,将刀刃对向了更弱的人。这次随机的复仇,他毁掉了九个家庭。
陈宏宇说,他不期待行凶者的道歉,“很苍白,也没必要”。无论如何,女儿回不来了。尽管他还有一个小女儿,但“完全代替不了大姑娘在我心里的位置。”大女儿乖巧、懂事,从不给父母惹麻烦。
陈宏宇记得,女儿的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写道,“遥远的北京城,有一座天安门,我多想去看看,我多想去看看。”为此,他特意带女儿去了一趟北京,还逛了清华校园。回来后,女儿便常在耳边念叨,“长大后,要去清华大学,学习软件开发,因为她喜欢玩游戏。”
女儿成绩确实不错,“拔不了尖,也滑不出前五。”她所使用的笔记本,几乎都是获奖所得,横开的、竖翻的,堆在抽屉里用不完,陈宏宇很少在文具方面为女儿花钱。白色书桌上,一支崭新的笔袋还未开封,这是陈云今年获得的奖品之一。
陈宇宏女儿所得奖状
她也孝顺,常跟张静许诺,等她长大,挣了钱,就给他们二老购置一套二三层的小洋楼,楼里种上花草,让他们颐养天年。
孩子越贴心,事发后,积压在父母内心的痛苦越沉重。陈宏宇说,他幻想过无数关于女儿未来的可能性,上学、工作或嫁人,唯独没想到,会是这般结局。
二十几天前,女儿十二周岁生日,收到了小姑姑送的新手机,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礼物。
女儿走了已两日,他们仍然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女儿的房间照常布置,进门处悬挂的两件外套,是上周女儿换下的脏衣服,她就让它们这么挂着,仿佛房间仍有人气。
女儿卧室,仍悬挂着她上周换下的衣物。张静舍不得洗,仿佛女儿的气息仍在。
她时常回想起几年前自己生日的一个场景。她一觉醒来,床头柜上多出一支手工折纸玫瑰。粉红花瓣,绿色枝干,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生日快乐。
头晚,一家三口睡在一张炕上,“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半夜起床、开灯,去到另一个房间,帮我做完了手工,又放回来。”
她说,在女儿心里,自己不仅是妈妈,更是闺蜜。命题作文,凡以“我的朋友”为主题,妈妈张静都是她落笔的首选素材。
她黏她。每日早起,睁眼,女儿不会立马穿衣,她习惯打开房门,穿过客厅,溜进妈妈与妹妹的房间,“钻会儿被窝”。与张静并排躺会儿,再磨蹭着起身。但27号这天,她没像往常一样“钻被窝”,急急忙忙收拾完。出门前只有一个匆匆的“拜拜”。
没想到,这竟是母女俩一生中最后的告别。
张静说,原本十天前,夫妻俩准备去太原办事,考虑到即将到来的假期,他们决定延后出行,待五一到来,“带着孩子,出去转一圈,散散心。”
眼看着五一到了,女儿却没了。
“人活着,就觉得,没有奔头。”陈宏宇点了一根烟,眼眶泛红。
他时常设想,当天,假如他与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北门洞前,等待放学的女儿,这把利刃,是否就不会落在女儿身上了呢?
(应受访者要求,陈宏宇、张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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