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摩擦下, 欧盟不会在中美之间“选边站”
——欧盟驻华代表团团长郁白
2019/01/05 | 么思齐 嘉沐 | 收藏本文
今年秋天,新任欧盟驻华代表团团长郁白(Nicolas Chapuis)刚刚履新,这是郁白第六度出使中国,不同之处在于,此前他一直代表法国政府,这次身份的转换意味着另一种视角和更多的责任。
早在1980年,远在法国的郁白获得巴黎第七大学汉学硕士学位,彼时的新中国刚刚打开国门,让郁白有机会以游客身份踏上这片土地,也机缘巧合见证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毕业后不久,他决心开启外交领域的职业生涯,并将此后的诸多时光倾注在了中国事务上。他说,在中国待得越久越觉得对中国所知甚少,“从表面上理解中国很容易,但想真正了解其复杂性很难”。
郁白上任之际,恰逢欧洲陷入巨大变局关口——反全球化浪潮汹涌而至,全球贸易摩擦不断升级,英国脱欧协议陷入僵局,欧洲一体化遭到冲击。内忧外患的欧洲究竟能否迎难而上、找到破冰之路?中美贸易战会给中欧关系带来怎样的冲击?中欧在未来又应当如何找到合作的路径?郁白向《凤凰周刊》分享了他的看法。
成功实现现代化的秘诀
《凤凰周刊》:你对中国古典诗歌中关于秋天的主题有很深的研究,曾在2001年出版过一本品鉴中国诗词的专著《悲秋-古诗论情》。这次作为欧盟代表团团长再次回到中国也正值秋天,可否用一首中国古诗来反映你此刻的心情?
郁白:这很难选择。但说到此刻,我心中想到了先秦诗人宋玉在《楚辞:九辩》中的两句话:“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极明”代表极致的光辉,这句诗形容一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在星星之间漫步,走向极致的光明。
秋天的到来意味着一年接近尾声,此刻树叶凋零。诗传递了悲伤的情绪,但对我来说,无论遇到什么悲伤、困难,总有光明存在。身为欧盟代表团团长,我走在国际社会的群星之中,将自己置身于中国工作的极致光辉中。
《凤凰周刊》:在《悲秋》的引言中,你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在全盘西化与回到儒家的一言堂之间,中国人的思想难道没有可能最终走出一条新路来吗?”十多年过去了,你认为中国正在走向这样一条道路吗?
郁白:我想答案应该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中。自五四运动以来,这一直是一个问题。明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100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中,中国知识界和青年学生反思及批判中国的传统封建文化,追随“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那是100年前的事了,但今天的中国人还在讨论。而在如何建立中国的政治体系的问题上,中国人依然要考虑 “德先生”和“赛先生”。
《凤凰周刊》:你曾说过,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的“中国梦”,就是成功的现代化。在你看来,如何能实现成功的现代化?
郁白:这取决于中国政府。作为一个欧洲人,我认为中国正向着开放的政治和经济体制转型。“中国梦”的落点是实现富强、复兴,中国已经在现代化的道路上走了150年,邓小平提出现代化的发展战略后,习近平将现代化的目标定在2049年。届时,中国的繁荣应该带动全球的繁荣,中国应将繁荣共享给全球。正如欧洲、美国等国家过去40年在中国繁荣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一样。
如今的中国已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引擎,下一波现代化浪潮中,应把改革开放作为工具,致力于把封闭的社会转换为开放的世界。对欧洲人来说,成功的改革意味着好的政府、好的治理和好的法治,以及对现有国际秩序的维护。无论中国采取任何行动,只要是善治(Good Governance)的行为,能给全球带来共同繁荣,都是值得称颂的。
现代化转型对每个国家来说都不容易,尤其在新的全球工业革命之下,包括欧洲、美国在内,我们都必须适应数字革命、新的经济和能源领域的变革。中国的转型同样经历了复杂的历程。能从一个发展中国家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实现这样的转变正是中国的“艺术”。这其中,政治现代化和经济现代化是同等分量,两者是互相支持的。好比我们说的不仅仅要开放,而是改革开放,这从一开始就是经济和政治的平衡。
作为善治的重要里程碑,今年12月10日将是《世界人权宣言》(下称《宣言》)发表70周年纪念日,中国也是其中的重要推动力量。时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副主席张彭春是《宣言》起草人之一,他也是唯一一位非西方国家的起草人。张彭春认为儒家中的孟子——而非孔子,才是人权的捍卫者,因此他努力把从孟子身上汲取的价值观带进这份《宣言》之中。70年后,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式,解决每个国家的问题,共同努力实现善治。
此外我想强调的是,中国在国际体系中已经扮演并将继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中国现代化的成功与中国在国际社会中承担的责任是紧密相联的。气候变化问题上,我们希望中国和欧盟共同带来积极贡献;在国际发展问题上,中国一直是发展中国家的领头羊,欧盟和中国开始探讨如何将中国的实力与欧盟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共同帮助中亚、非洲等地区的发展;科学领域,中国科学家已经与美国、欧洲、日本、韩国的科学家一起工作,为了适应新的经济和产业形势;海洋问题上,双方可以在全球水资源可持续发展方面加强合作;全球安全问题上,联合国已经授权中国维和部队进驻非洲等地。安全问题是全球性的,欧盟期待能够在该问题上与中国更紧密合作,共同实现这一目标。
应对逆全球化的现实
《凤凰周刊》: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时,你是法国驻加拿大大使,有近距离观察美国政坛动态的机会。时隔两年,你如何看待“特朗普现象”给全球带来的影响?
郁白:作为欧盟驻华代表,我不会对美国政治发表评论。不过近几年来,美国、巴西乃至欧洲一些国家选举出的领导人都对全球化持批评态度,他们对二战后的国际秩序、经济秩序、政治秩序提出了质疑。所以问题不在于一个人,一个领导者。全球化本身正受到攻击,这是事实。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世界各地都对全球化持批判态度?全球化有什么问题?
人们持批评态度的原因之一是经济全球化带来了很多的不平衡,不平衡是由于全球新价值链的变化所导致的。例如中国在1978年只占全球GDP的1.75%,现在中国占世界GDP的15%左右,这样的转变是历史上不曾有的。这也带来了巨大的混乱,因此我们需要找到新的规则来实现更多平衡,而纠正已经造成的混乱。这就是欧盟现在正在努力做的,比如WTO的改革。
WTO面临的情况与20年前大不相同,我们需要适应新的现实。欧盟和中国正在努力一起建立一个新的系统,回应全球化的批评者。欧盟认为,中国的繁荣对世界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同时我们也认为,需要解决当中的问题。比如,如果我们允许中国公司进入欧洲市场投资赚钱,也需要欧洲公司在进入中国市场时拥有同等的准入水平。当华为这样的公司来到欧洲建立实验室做研发时,可以从欧盟获得研究资助,无论是中国的公司还是欧洲的公司,欧盟都会一视同仁。但去中国的外国公司却不能从中方获得相应的支持。当然我们理解,欧盟和中国的发展水平不同、社会形态不同,中国还有自己的问题。但如果你不想看到那些质疑全球化的领导人的出现,就需要回应并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这才是当下的现实。
《凤凰周刊》:中美贸易摩擦发生之后,很多国家被认为不得不“选边站”。欧盟和中美都有密切的经贸关系,也会面临类似的困扰么?
郁白:欧盟不会“选边站”,我们对多边合作有着至高无上的忠诚。美国是欧洲的盟友,双方在政治、贸易等方面有许多合作;中国是欧洲的战略合作伙伴,中欧虽然不是盟友,但我们是战略伙伴关系,这也是真正的合作关系。我们在贸易、气候、水资源、法治、伊朗核问题上都有合作,而且这种合作是独立的。美国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还开始制裁伊朗,那么欧盟就要在气候问题与伊朗核问题上寻求与中国合作。
所以这不是“选边站”的问题,而是关乎欧洲人想要什么样的国际秩序的问题。我们认为国际秩序需要中国,也同样需要美国。现在的局势不仅会对中美造成伤害,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危险的。
这次G20峰会上,不仅仅中美两国举行会晤,还有很多会谈都是为了稳定现在的局势。12月12日在日内瓦举行的WTO会议上,欧盟、中国等将提出WTO改革提案。欧盟近期一直在致力于WTO改革,改革的第一步就要努力解决现在争议的问题,稳定的局面需要各方共同努力。
2018年8月26日,随着X8044次中欧班列(汉堡—武汉)到达武汉吴家山铁路集装箱中心站,中欧班列累计开行数量达到10000列。图为工作人员对X8044次中欧班列进行卸车作业。
需要强调的是,欧洲在贸易、知识产权、市场准入、技术转让等这些问题上对全世界都有担忧,尤其是对中国。好在我们正与中国有关方面保持对话和接触,寻找解决办法。在我看来,对话和接触才是前进的方式,而非战争和对抗。
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一直强调自己是发展中国家——或许这是因为WTO为发展中国家建立了特殊机制。那我想说,在气候变化、能源转型、数字革命问题面前,法国也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事实上,现在中国的腾讯、阿里巴巴、百度等企业比多数欧洲公司都要强大。所以在新的挑战面前,或许我们都是发展中国家。面对上述难题,在既有的国际规则和标准之下,需要我们开诚布公地对话,建立充分的信任,共同寻求解决办法。
英国脱欧不会使欧盟变弱
《凤凰周刊》:极端保守思潮也影响着欧洲,英国公投脱欧、极右翼政党在多个欧盟国家掌权。这是否反映出欧盟在一体化道路上遇到瓶颈了?
郁白:中国很多人很难理解欧洲一体化究竟是什么,这说明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好。英国脱欧确实对全球化造成了挑战,特别是在移民问题上。欧盟建立之初的意义就是把众多国家聚集在一起,因为大家认可团结更加符合每个国家的利益,比“单打独斗”更强大。我们过去是这么做的,在欧盟内建立一个没有边界的区域,实现了商品、服务、人员和资本的自由流通。历史证明我们是对的,从来没有其他地区像欧洲这样繁荣、安全。对中国企业来说,欧洲是比美国更好的市场,因为我们是开放的,覆盖五亿欧洲人,区域之间没有差别。
现在英国选择退出欧盟,我们感到遗憾的同时也尊重这一决定。感到遗憾是因为我们认为英国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可是他们正试图关闭边境、离开内部市场、限制移民流动,如此一来会削弱英国和欧盟双方的力量。但虽然英国选择退出,仍有许多国家想加入,想进来的比想出去的多,这是一个好迹象。
为了确保英国脱欧不会让欧洲一体化遭受质疑,我们需要做更多事情解决人们的疑虑,比如复杂的能源转型问题。同时利用欧洲过去在经济和政治模式上的经验让欧洲变得更加繁荣。这是人们对欧洲的期待。
《凤凰周刊》:最近英国与欧盟的脱欧协议草案虽然达成,但接下来仍有诸多掣肘。一些人认为,或许最终只会出现“BINO”(名义上的脱欧)。你对最终的结果有何预期?
郁白:我认为不会发生所谓的“BINO”。11月25日,欧盟27国领导人一致通过了英国脱欧协议草案,这一草案将在12月面临英国议会的投票表决。英国必须通过民主方式推进,但无论英国议会投票结果如何,脱欧已经发生了,只是最后期限的问题。这就好比你是想通过协议离婚还是撕破脸呢?
如果没有经过谈判达成脱欧协议,那么英国和欧盟都将面临很大的困难,例如关税问题、移民问题。尤其是英国的邻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等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希望大家能冷静地达成协议。脱欧时间敲定在明年3月29日,这是英国要求的,不是欧盟。自从英国通知我们脱欧之后,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来适应这一切,毕竟没人想要分离。
我想强调,欧盟的一体化能够给欧洲带来繁荣并保护公平,因为人们想要被保护,免受战争,远离混乱、经济萧条、失业。今天的世界一直在变化,所以人们很害怕,没有人喜欢改变。所以,英国的离开不会使欧盟变弱,相反会变得更强大。也许有一天,英国还会想重回欧盟。
《凤凰周刊》:欧盟不久前就欧亚互联互通问题提出了战略文件,这与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有什么不同?这是对中方倡议的回应吗?
郁白:欧亚大陆的联通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远远早于中方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上世纪90年代,欧盟就为成员国提出了一项内部市场连通战略,创建了欧洲交通网络,主要在道路、贸易、航班等方面互相联通。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很多欧洲人开始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关于它的翻译让人们一头雾水。但后来我们明白,中国想投资欧亚大陆的基础设施和海洋,为中国的商品贸易流动提供便利。欧洲人评价说,“好吧,听起来很有意思。”
2000年以前,是土耳其商人连接了罗马帝国和中国,带来大量的通商和往来。今非昔比,今天的“一带一路”是中国在巴基斯坦、老挝、中亚建设基础设施,为了让更多的中国商品流通更快。中国投资基础设施是件好事。但欧洲人会问,这是双向道路吗?所以,欧盟正在与中国进行对话,倡议一条双向道路。
除了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如日本、印度和美国也纷纷建立了自己的互联互通战略。欧盟也准备分享我们过去的经验,比如如何建立网络,如何开放边界和建设基础设施等。然而我认为,所有战略都应该基于有规则的、透明的,兼容不同国家的法律。如果“一带一路”来到欧洲,就需要在各个方面都尊重欧盟的法律。
提出欧亚互联互通战略时,包括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在内的所有国家都说“太棒了,我们喜欢”。所以应该将这一战略视为欧盟与中国合作对接的通道。明年第二届“一带一路”峰会上,我将会举例说明未来欧中之间如何进行合作,比如可以帮助中亚或非洲地区发展,从而实现双赢的局面。
(特约记者王齐龙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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