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出门》: 被驱逐的沉默多数
2018/08/15 | 作者 邱实 | 收藏本文
摘要:废弃工厂像座座陵寝,埋葬着工业城市的辉煌往昔。厂房沦为废墟,公寓区沦为贫民窟,市中心变作毒贩黑帮的巢穴。新建的购物中心未能带来往日的就业率,工资也不到原来的一半。似乎只有畸形的楼市在支撑经济。人们给这里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铁锈地带。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美]马修·德斯蒙德 著 胡䜣谆/郑焕升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7月
广袤的密歇根湖边,排布着美利坚的伤痕。
废弃工厂像座座陵寝,埋葬着工业城市的辉煌往昔。厂房沦为废墟,公寓区沦为贫民窟,市中心变作毒贩黑帮的巢穴。新建的购物中心未能带来往日的就业率,工资也不到原来的一半。似乎只有畸形的楼市在支撑经济。人们给这里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铁锈地带。
这里酝酿了一场翻转世界的风暴。一直是民主党铁票仓的铁锈地带各州,在2016年大选中几乎全部倒向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威斯康星州的倒戈成了大选预言家的噩梦。
在风暴中心的威州首府密尔沃基,社会学家马修·德斯蒙德的《扫地出门》以小说笔法记录了“次贷危机”期间,底层房客与房东之间的故事。它以严谨的社会学分析,揭开美国中等城市里贫穷与剥削之谜,更是首部研究美国驱逐问题的专著。该书甫一出版便震撼学界,并荣获2017年普利策非虚构类作品奖。
我们将看到这场风暴,如何因房子而起。
无处安家的房客
阿琳是境况最不利的房客之一。研究显示,密尔沃基被驱逐的房客中,黑人是白人的两倍,女性是男性的两倍,带小孩的家庭比没小孩的高出三倍多。阿琳作为本书的第一女主角,是一位带四个小孩的黑人妇女。因为经常付不起房租,小儿子又调皮捣蛋经常招惹警察,她经常被驱逐,四处颠沛流离,住过宗教组织救世军的游民收容所,凑合过毒贩窝聚的老公寓,甚至在天寒地冻的1月被赶到街头。
阿琳一家被频繁搬家折腾得精疲力尽。她本人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她的小儿子不能接受稳定的学校教育,也没有好衣服去教堂。在他眼中,“教堂的圆顶像巨大的马桶吸盘”。阿琳租的房屋往往下水道和水槽常堵,窗户漏风,地毯藏污纳垢,墙壁龟裂斑驳,没热水没暖炉。每当找到一间新家,阿琳不得不屏息凝气才敢开灯看一看屋子。
阿琳家的故事只是本书中八个故事之一。这些房客中,有双腿残疾的老年瘾君子,有因止痛剂成瘾而丢掉护士工作的白人男同性恋,有三代同堂蜗居又逢少女未婚生子的东欧移民家庭,有刚出福利院的19岁神经质少女,也有总哭穷的城北黑人贫民区房东夫妇,和城南白人区坐拥131辆拖车屋的老板。人物的命运彼此交织,组成一张美国游民社会的复杂关系网。
在密尔沃基,平均每天都有16个家庭经由法庭驱逐,这还不算与之数量相当的花样繁多的“法外强制驱逐”。房东们会断水断电、拆门毁窗,房子会被查封或宣告为危楼。每八名租户中就至少有一人经历过强制搬迁。而很多美国中等城市与密尔沃基的情况相似。
城市有完整的驱逐链条。当房客拖欠租金过多,或房屋频繁招来警察和福利机构,甚或是房屋被鉴定为危房而罚款,房东都会下达《限期搬离告知书》,限房客在5-7日内搬离。房客不服,房东可提请小额索偿法庭裁决。法庭听取控辩双方的意见,但通常房东请得起律师,而房客往往忙于劳动而无法出庭。因而这个小法庭法槌敲个不停,绝大多数是有利于房东的裁定。房客若仍赖着不走,会有治安队强制执行,将屋内零碎的家当用胶带全部打包成一团,搬到户外,或拉到仓库。房客如果付不起高昂的保管费,家当就会被没收或扔去垃圾场。
住有所居的正义
被驱逐的房客本人是结构性贫困的受害者,而驱逐正在令穷人永无翻身之日。
书中主人公,大多生长在底层边缘家庭,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因贩毒或斗殴入狱,或抛妻弃子杳无音讯;主人公年纪轻轻就经历多次婚姻,拖儿带女建立重组家庭。沉重的生活负担令其只能挣扎在生存线边缘。
美国多样的社会救助政策,尚可为穷人兜底。房客大多贫穷无依,靠福利券生活。 阿琳等低收入者可每月从政府部门领到600多美元救济券,有时还另有100多美元的食品券。但房租水涨船高,600元里550元要交房租。所剩无几的要负担一家吃饭、日用、社交开销,还得应付意外。一次亲戚葬礼随的份子钱,就让阿琳拖欠了300元房租,最终导致她被驱逐。
穷人买些与收入不符的商品毫不奇怪。因为穷,省吃俭用节省的钱对于付房租杯水车薪,明知早晚都会被驱逐,他们干脆选择及时行乐一把。而且,政策规定一旦账户存款超过某一数额,就自动失去领福利券的资格,攒钱没有意义。比如拉瑞恩,拿着福利券用分期付款方式买电视、买化妆品、买新衣新鞋,宁可一个月天天吃剩饭,也能拿食物券潇洒地来一把龙虾大餐。这也许是穷人的“理性”。
他们并不懒惰,但常常穷忙半天收入无几。因为贫穷,没有机会接受工作培训和系统教育。因为贫穷,隐私和尊严都显得无足轻重。因居住在贫民区,与亲戚家族联络稀少,失去向上流动的通道;因为频繁搬家,稳定的邻里关系和主人翁意识都无从谈起,社区治安也陷入恶性循环。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是美国畸形的房产政策造成的恶果。在次贷危机之前的几年,政客们轻松许诺一个“人人是业主”的社会,大量发放购房补贴。2008年,联邦政府直接租房补贴不足402亿,但对买房者的税收优惠竟然有1710亿美元,相当于五个联邦部门年度预算之和。
购房成本极低,使一部分人大批囤积住房,并在数年之内还清贷款和再次买房。滚雪球般占有房屋,令城市的土地资本集中在越来越少的人手中,他们可以任意抬高房租,一直把房客们的生活按压在被驱逐的边缘。占有乃驱逐之源。
联想到《21世纪资本论》的论述,土地资本的集中不止美国密尔沃基,更是全球现象。在一些土地供应不足的发展中国家,土地占有者运用行政力量驱逐房客,攫取土地和房屋,转而将之以高昂价格出租和出售。本书更启示,一味地驱逐所谓“蚁族”或“低端人口”,只会让这些人更加低端,滋生更多贫穷和犯罪。
优先保障的应是居住权而非房产权。一个鼓吹“人人当业主”的社会只会为了少数人而驱逐多数人,而一个“住有所居”可以让房东房客都满意。作者马修提出的建议是——广发租房券,增加600亿美元投入,让每个租房家庭的房租占收入比例降到30%以下,这样他们才可能安居进取,上学工作,守望相助。同时,房东也可从租房中得益。尽管投入高昂,但这相比驱逐引发的失业、犯罪、医疗损失,简直小菜一碟。
在造成贫困的结构性压榨一时无解的情况下,缓解驱逐问题,也算给这些家庭一些好转的希望。
同甘共苦的学者
作者马修从美丽恬静的普林斯顿,到密尔沃基贫民窟卧底一年多,跨越重重隔阂,经历险象环生。人们不禁问,他为什么能?
本书所采用的民族志研究方法,虽然避免了结构主义范式那种“只见数据、不见生命”的冷漠,但也很容易陷入两种陷阱当中。一种是把研究对象即贫民当做平行世界或是他者,只顾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从而套用或建立某些社会学模型,这在一些平庸的田野调查中很常见;另一种是过分移情于研究对象,偏向于弱者,乃至失手干预研究对象的生活,并可能导致研究结果的偏差。
马修沿着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前行,他要躲避学术成见,更要提防种种瞄准肉身的危险。而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这样一本感人而又严谨的学术著作。
马修出身于中下阶层白人家庭,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才读完大学,做牧师的父亲传给他悲悯的情怀,奔波劳碌的母亲赋予他理解物力的维艰。故而他吃得了苦,也很快能与研究对象打成一片。他先是搬进了城南的拖车营,忍受没有热水澡的生活,真诚地给人以帮助,结识第一批朋友。在目送他们被驱逐后,他同一名黑人保安合租,打入白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城北黑人贫民区,结识了那里的房东和房客,让心存戒备的阿琳一家也敞开心扉。他同时研究着穷人和富人的生活,以描摹出这租房剥削的全貌。
在正文中,马修故意把自己的痕迹全部抹去,用第三人称记录的事件。但我们知道,那都是他的亲眼所见。直到全书尾声,马修才“曝光”自己无处不在的身影。房东挑选房客时,他是跟班;阿琳满城找新住处时,他是司机;瘸腿瘾君子粉刷墙壁和打牌时,他是帮工和牌友;女房客借钱买烤炉时,他就是出钱的朋友……
底层的苦难一度令马修抑郁。他曾在日记里写到:“我觉得自己很污秽,竟然在收集别人的悲惨故事和苦难人生,就像搜刮战利品。”而本书完成时他已经能坦然面对。“我学会在伤痛面前压抑自己的惊恐,学会从贫穷缝隙中看到真正的危机……我见证了人的韧性、冲劲和智慧。”
这并不是一部只有田野观察的流水账。为了核实对象同他说的每一起事件,马修团队都查证大量档案、笔录、明细、法律文件,又结合问卷、访谈、统计和回归分析,验证自己的结论。整个研究可谓定性与定量研究“1+1>2”的典范。
美中不足的是,马修出版此书之际,还举办了关于驱逐议题的大型展览。展品包括劣质的出租房东的钥匙串、被打包的家当、贫民儿童的生活照片等。可惜本书未能收录其中图片,让读者缺失了直观印象。
什么是对社会学家最美好的报偿?有一次,马修被那个三代蜗居的家庭叫到地下室修锅炉,待他无功而返上楼来时,见到了全家人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