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蒙古铁骑兴衰史
2018/06/15 | 班布尔汗 | 收藏本文
摘要:乳酪和马奶是成吉思汗骑兵行军的主食,大名鼎鼎的风干牛肉干只是调剂。

旅游热的今天,全国各地在宣传本地旅游景点的同时,还要推出本地区的特色美食,如果这种美食可以方便游客携带成为伴手礼相赠亲友,那更是要大力鼓吹。在这方面,内蒙古旅游就稍显劣势了。蒙古族的传统美食有不少,但烤羊肉、手把肉、羊肉烧麦之类只适合现做现吃。马奶酒、奶油、黄油之类让内地游客难以消受,奶制品虽然适合携带,但为了迎合大众口味而经过加工,其实已经和一般奶糖差别不大,与蒙古人居家食用的奶制品完全是两回事了。
于是,风干牛肉便成为内蒙古旅游最“老少咸宜”的商品。各类特产店中,风干牛肉都会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供游客挑选。而为了丰富风干牛肉的文化内涵,往往都要加上一个前缀——成吉思汗军粮。
人们的脑补中,“欧亚大陆征服者”成吉思汗率领着他的蒙古铁骑,就是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征战欧亚大陆。因为有着牛肉干这种古代压缩饼干,蒙古骑兵才能“来如天坠,去如顿逝”,摆脱了给养辎重对部队速度的拖累,如狂风一般击溃了所有敌人。
不过,战争从来都是艰苦和残酷的,要想不流血就得多流汗。蒙古骑兵当年是忍受今人难以忍受的艰苦,才能获得让后人瞠目的战争成就,不会如想象中惬意舒服。
风干牛肉并非军粮主菜
今天商店常见到的风干牛肉,大部分是成块状,用手一捏还有弹性,咬在嘴里有些费牙,却绝对可以嚼得动。但是,这样的牛肉干依然含有不少水分,在正常环境下不过几天便会发霉。试想一下,当年的蒙古骑兵带着这样的军粮长途远征,没走几天便要吃长了毛的干肉,怕是不等到达目的地,就要承受大量的非战斗减员了。
当年蒙古人的风干牛肉,不是用来嚼,而是用来喝的。
将牛肉切成条,搭在用木条搭制的棚子中,利用草原上的风将之风干,一直风干到如棉絮一般完全没有水分才算完成,然后将这些风干牛肉一层层压在皮囊之中。如果风干得够好,那么一整头牛的肉用一个随身携带的大皮囊便足以装下。
在行军中,人们要沿着水源地前进。只要有水,需要用饭时取水煮开,然后从皮囊中揪出一点肉干,泡在开水里。已经纤维化的牛肉和开水顿时成为一碗牛肉汤,喝下去自然解渴充饥。
这样的牛肉干确实如压缩饼干一般,是非常好的行军干粮,但以方便携带和充饥为目标,味道是顾不上的。若是真原汁原味搬到现在,莫说外地游客,就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也已经难以下咽了。
即使这样的牛肉干,需要急行军时也只能作为辅助性军粮,毕竟需要水、需要烧火,这两点是实现出其不意的最大障碍。要有水,就要沿着有水的路线前进,那么行军速度就要打折扣;为了食用肉干,还需要点火立灶,那么锅釜之类的器皿就得必备,增加了行军负担。何况,按照古籍记载,当时蒙古军队是可以做到“屯数十万之师,不举烟火”的,肉干明显不是军粮首选。
蒙古骑兵的军粮主菜其实是乳制品。蒙古人在平日生活时便是“所食乳酪而已”,将牛奶酸化凝固,隔离出奶油后,经过装模、硬化、晾干,便形成了奶酪,俗称奶豆腐,分为酸味和无味两种。再切割成小块,晾晒坚硬,便可随身携带。如果牙口够好,可以直接嚼着吃这样的乳酪;如果不想费牙,含在嘴里慢慢软化也没有问题。奶制品营养价值高,吃很小的一块便有饱腹感,而且硬化晾干后很不容易发霉,即使表面长出霉,处理掉也不影响整块品质。
食物用乳酪来解决,饮水则靠马奶。蒙古骑兵作战,每人自行配备马匹,经常携带两匹乃至三五匹战马,轮换骑乘,以保持较高的机动能力。而在挑选战马时,下过马驹的母马备受青睐,这样的母马奶水充足,可以随时有奶水供应,“一牝马之乳可饱三人”。
蒙古马身材矮小敦实,脖子粗壮,腿短而粗,形象并不出众,以至于很多外地游客看到蒙古马都大呼失望,认为远不如大洋马高大漂亮。蒙古马虽然貌不惊人,比起其他马种却有惊人忍耐力和环境适应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草料都可消化,恶劣的环境也不影响体质,一天最多可以奔跑80公里。如果进入到严酷环境中,水草都无法寻到,马奶无法供应,骑兵还可以从座骑颈部的血管里吸一点血解决干渴。而马匹在被吸血后,只要不过量,仍能坚持奔跑。
因此,蒙古骑兵赖以快速行军的法宝是多匹可以换乘的马匹,而行军的军粮主要是乳酪和马奶,牛肉干只算得是调剂。
虽然蒙古骑兵总被形容成“狂风”、“狂飙”,似乎速度是最大优势。实际上,让部队快速投入战场只是战术的一种。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时间突然出现,打乱敌人的部署,摧折敌人的士气,这只需要少量部队便可完成。而大军团则没有必要在速度上过于较真,只需比其他军队快一些便可以了。故大规模蒙古军队的饮食相对要丰富得多,虽然仍需乳酪马奶,但干肉是可以经常享用的,而且还有新鲜肉食改善生活。
新鲜肉食的主要来源,其一是随军的牲畜,其二便是狩猎所得。当蒙古大军出动时,以行李大车、驮载牲畜和畜群构成的辎重队相伴随,也就是“粮食固只是羊马随行,不用运饷……随行羊马自食”。大量牲畜跟随军队前行,只要有牲畜,新鲜的肉食自然是可以提供的。如果随军牲畜即将食用完毕,那么就需要狩猎来补充,“食羊尽则射兔、鹿、野豕为食”。蒙古人不仅是牧人,还是猎手,“自春祖冬,旦旦逐猎,乃其生涯”,行军过程中的狩猎不但可以补充食物,也是作战演习。
蒙古高原干旱缺水,自然条件恶劣,养成了蒙古人吃苦耐劳、不喜浪费的习惯。蒙古人在行军中对于食物极为珍视,不会有丝毫浪费,“以肉乳猎物为食,凡肉皆食,马、犬、鼠、田鼠之肉,皆所不弃”,而且“他们也把暂时来不及细啃的骨头放在袋子里,以便以后可以啃它们,不致浪费食物”。
靠着这样的军队补给方式,再加上蒙古骑兵的忍耐力,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团才能够长途远征。当进入敌人国境的时候,另外一种补给方式便会发生作用,那便是“因粮于敌”。
所谓“因粮于敌”,便是在敌方国土上收集粮草,对敌方百姓进行抢掠,“才犯他境必务抄掠”。蒙古军被记载十分残暴,所到之处破坏惨重,便是因为这种补给方式所致。这样不但解决了自己的给养,还能打击敌方经济,甚至可逼迫敌方野战而寻机歼敌,亦即“胜敌而益强”。
当然,这种因粮于敌的补给方式在古代世界无论东西方都差不多,蒙古军被描绘最为可怕,不过是因为攻掠的地方太多且影响最大。
吃什么不重要,组织力才重要
人们的印象中,蒙古骑兵靠着上述补给方式,靠着骑兵的战斗力,才得以征服世界。但这样的补给方式以及作战方式在草原上早已有之,草原游牧民的吃苦耐劳也向来如此,为何成吉思汗能够成为“欧亚大陆征服者”?
所有的一切,必须有高效的组织力才能真正发挥威力。
成吉思汗的先祖们建立疆土主要包括斡难河、土拉河、克鲁伦河三河流域的蒙古汗国。其建立者即成吉思汗三世祖合不勒汗,多次击败过欲图征服蒙古的金朝大军。但是,当时的蒙古骑兵只能进行反击战,只有在金军进入蒙古高原腹地时,才能依靠地利予以战胜,蒙古军最多只能袭扰金朝边境,若说深入金朝国境却无可能。
成吉思汗的叔祖忽图剌汗是著名的勇士,对于他的传说,如古希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般神奇。据说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当他怒吼时,即使隔开七座山也能听到。他食量惊人,一顿饭吃一整头羊、一大碗酸马奶都不饱。他的力量更是无与伦比,双手像熊掌一样有力,任何一个强壮的人在他面前都如木杆一样不堪一击,会被他轻易撕成两半。可即使这样如神话般的勇士,率领蒙古骑兵也只能在金朝边境战胜金军后便撤退,并无继续进军的能力。
究其原因,便是当时的蒙古部乃至草原其他部族都是贵族家族率领自己属民的松散联合,可汗于各部只有非常有限的指挥权,无绝对权力。这样的组织形式下,草原上小规模以争夺牧场财物为目的的战斗还可以应付,面对外来的征服军队,为了生存也可体现出勇敢坚韧。但若说长途远征,到数千里之外去作战,即使承诺会有极为丰富的战利品,也是做不到的。
进入成吉思汗时期,他打乱原有组织形式,打压乃至诛杀旧贵族,不分身份提拔将领。他还将原本所有人各自收集战利品的规矩改为由可汗分配,从而加强集权,使得所有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乃至奴隶都以可汗马首是瞻,组织力和动员力远远超过了其祖先时代。也正是靠着这一点,他最终扫平群雄,统一蒙古高原。
对外扩张时,成吉思汗将组织化推行得更为严密。他对全体部众进行分工管理,组成一个强悍精干、忠实可靠的权力机构,分别掌管军事、兵器、乘骑、警卫、侦察、牧养牲畜和廷帐事务等;并按照十进制设立万户、千户、百户、十户制度,以千户为主要单位,所有臣民重新整编,层层隶属于由自己提拔任命的官员,组织动员力更上了一个层次。
各百户、千户听从大汗的命令出征,受大汗封授。其下部民向各自千户负责,受其管理,千户内从14岁到70岁的男子无论出身贵贱必须服兵役,随时奉命跟随各自百户千户出征作战,“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原本散沙化的草原游牧民从而成为可以任他如臂使指的纪律化军队,再加上牧民原本具有的骑射本领和吃苦耐劳的素质,一支铁军便产生了。
以后勤而论,出现了名为“奥鲁”的组织。奥鲁,亦译写为“阿兀鲁黑”,原译为老小营、营盘等。在蒙古统一之前,军中就有奥鲁的形式存在,千户制形成以后,它成为千户制的一种重要组成部分。奥鲁类似于中原军队中的辎重营,但又不完全相同。中原王朝军队的传统是在作战时只有军人出征,族属妻子不随军出征,辎重等物资由专门军士运输补给。蒙古人则不同,军队出征作战,除辎重物资外,家属也随军移动,留在前线后方不远处,辎重家属所在便称为奥鲁。战士们的家属也负责各种职责,除了看守运输辎重,男人们制造弓箭、帐幕、车子以及各种马具,妇女们则挤奶、酿造奶油、缝制皮革等。
可以说,成吉思汗的蒙古汗国是一个完全军事帝国,所有人被完全动员起来成为这架军事机器的一部分,全力为战争服务。若非如此,蒙古人的便携式给养方式,以及快速机动的作战方式,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出草原去征服世界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
蒙古汗国经过成吉思汗的集权化努力,仍保留着较为浓厚的封建制度。成吉思汗消灭了旧贵族,但培养了以自己家族为核心的新贵族集团。大蒙古国“虽然形式上权力和帝国归于一人,即归于被推举为汗的人,然而实际上所有的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这种封建制度终究难以维持庞大帝国的统一,待到成吉思汗去世,不过三十余年,蒙古汗国便分崩离析。
而从蒙古汗国脱胎出来的国家,几乎都一步步走向更加集权的道路。不同于上一辈的成功经验,这使得蒙古骑兵战无不胜的神话走向了终结。
食物运输拖垮元朝军队
蒙古汗国分裂后形成了元朝与四大汗国,各个国家都在军制上进行改革,使之更细化、更规范、更适合集权体制。元朝在这方面走最快,当其他汗国还在坚持成吉思汗时代的军制时,元朝的改革便已经全面铺开,尤其是后勤制度的改革。
元朝建立以后,中央和地方与军事后勤相关的诸色机构先后建立,其名称和中原王朝的设置也基本一样。与蒙古汗国时期相比,机构建置相当完备。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七年(1270年),元朝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户、兵、工三部与军队后勤直接相关。
户部职责为“掌天下户口、钱粮、田土之政令。凡贡赋出纳之经,金币转通之法,府藏委积之实,物货贵贱之直,敛散准驳之宜,悉以任之”。赋税、钱钞、府库等事皆由其节制,户部下辖各种库、仓、提举司、都漕运司、各路转运盐使司。军队的粮饷自然由户部调拨。
兵部职责是“掌天下郡邑邮驿屯牧之政令。凡城池废置之故,山少险易之图,兵站屯田之籍,远方归化之人,官私当牧之地,驼马、牛羊、鹰年、羽毛、皮革之征,驿乘、邮运、祗应、公廨、阜隶之制”,军队的调拨完全由中央管理。
而工部职责是“掌天下营造百工之政令。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材物之给受,工匠之程序,拴注局院司匠之官”。军队所需要的工匠等等,便由工部负责。
除这三部外,元朝还设立武备寺、太仆寺、尚乘寺、度支监、军储所等机构。武备寺是专门管理武器生产、贮存和发放的机构,下辖造作军器的局院,包括军器人匠提举司和杂造局、甲局、弓局、箭局等制造武器的机构;太仆寺掌管军马;尚乘寺掌管制造鞍辔舆辇等各种马具以及马匹、骡、驴等牲畜的调拨;度支监掌管给战马及各种牲畜的草料;军储所掌管槽运以及转运军粮。
元朝的军制尤其是后勤迅速改变了蒙古汗国时期兵民一体的格局,迅速规范化、细密化,这是完全符合集权帝国需要的。可是,这样一来,原本以快捷轻便为追求的蒙古军队,与被他们曾击败的中原军队一样,开始被给养的运输拖累了。
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元世祖忽必烈发动了对安南王国即今越南北部的征伐。安南军队无力正面迎击,只好进行坚壁清野的游击战。元军难以“因粮于敌”,而从国内运输的粮草在押粮渡海时在绿水洋被安南水军拦截,负责押粮的将领无奈之下将粮食全部沉于海底。元军无法得到给养,除了仰天长叹“地热水湿,粮匮兵疲”,拿不出任何办法。最终,这次征伐惨败而归。
到了元朝第二代皇帝元成宗铁穆耳时,一连几场战争都因给养问题而失败。元大德四年(1300年),为了反击多年来的侵扰,元军西北最高统帅、元成宗的侄子怀宁王海山发动了对中亚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进攻。十八岁的海山与窝、察联军会战于阔别列之地,原本已经取得胜利,但后方辎重被敌方袭击,导致军粮不济,未能乘胜扩大战果。
与此同时,元成宗发动了对泰国北部八百媳妇国的征伐。为保障元军吃饭,民夫负粮食辎重、辗转于丛林溪谷之中,每运送一次便要几十天才能到达。民夫“死者亦数十万人”,而又因“溪涧险恶,无木牛流马可运”,所以“率一斗粟数十倍其费始达”,耗费钱粮无以数计。元军未能征服八百媳妇国,云南本地土司倒因为供给元军给养负担过重而掀起反旗,导致云南战乱达数年之久。
元朝在灭亡南宋后,战争方面乏善可陈。无论是需要海军的征日本、爪哇,还是陆战为主的征安南、八百媳妇国,哪怕是与中亚的兄弟汗国进行骑兵军团的较量,都是败多胜少。曾有人说这是吸收汉化之后武力削弱的表现,其实这与吸收什么文化并无关系。
蒙古汗国时期,国家是为战争服务,也可说是为军队服务,一切制度以战争需求为最优先。而到元朝时,战争已经不再是首要问题,为了维护集权皇权的稳固,层层制约的制度必须予以设立,军队的战斗能力和效率要居于其次。元朝的皇帝们未必不知道祖先们是如何使用军队的,但他们不能效仿。
由军事汗国走向帝国,这是成熟的表现,但成熟也意味着腐烂。
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