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机枪 改变中国抗战
2018/03/15 | 霍安治 | 收藏本文
摘要:上海战场狭小,德械师打出近迫阵地战,勉强挡住日军的轻机枪火力。但抗日战场稍一宽展,血肉之躯即无法抵挡轻机枪。中国要抗日,首先要从轻机枪迎头赶上。

1932年2月20日是元宵佳节,上海前线却血肉横飞。“一·二八”淞沪战役原由日本海军陆战队局部小打,在这血色元宵节,日本陆军第9师团与混成第24旅团之主力部队投入战场,以会战之势全力出击。固守江湾镇的第87师第261旅誓死抗敌,首当其冲。
“在那儿不晓得几进几出,都是白刃战,打得血肉模糊,兵员补充了好多次,伤亡很大。”第261旅旅长刘安祺回忆道,“我们真是以血肉筑成铁的长城啊!就在蕴藻滨这一线,几进几出,不到1500公尺的纵深,啊!死伤不晓得多惨烈!树上到处挂着死人肉。上海的村庄后面都是竹林,竹林被打得像麻线一样……互相冲杀大约有五个礼拜的时间,光我这个团就死伤三分之二。”
将竹林打成麻线的暴烈火力,主要来自轻机枪。战后,陈诚选派精干将校考察战场,吸收战场经验。总结幸存将士的口述经历,考察团赫然发现轻机枪造成了中日步兵战力不对称的世代差距:“敌轻机关枪射击瞄准法颇精确。步兵攻击时,先以机关枪射击压迫我军不能抬头,彼即逐次跃进,筑成掩体或工事据点,再行射击,以掩护其他敌兵之跃进。”
内地战争题材影视作品,最爱展现演员端着轻机枪横扫战场的英勇形象。其实,轻机枪改变战场的强项不是电视剧里的近战,而是在纵深200到800米辽阔射界中,以机动而不间断之连续火力宰制战斗的惊人威力。轻机枪的横空出世,改变步兵战斗百年未变的散兵线队形,激荡出“散兵群”新战斗法。
1930年代的步兵若不以轻机枪打仗,上战场等于被屠杀。第87师与第88师是德国顾问训练出的中央警卫军,早在1930年就采用类似轻机枪的“瑞士式枪”,但在“一·二八”时具体编制与战斗法尚在实验阶段,“瑞士 枪”仍是部队不敢轻用的珍稀武器。第88师少校参谋赵寒星回忆道,当时两师德械劲旅不常操作“瑞士枪”,“对自动步枪射击,一般不知扫射及各放。”仍靠步枪打仗。
汉阳造步枪打不过日军的十一年式“歪把子”轻机枪,德械师只好打破警戒阵地主阵地次序,将战线推近到白刃肉搏的最近距离,用将士血肉之躯,弥补兵器落后的劣势。在庙行镇,第88师第259旅:“阵地与当面之敌相距只四十余米。双方均在掩盖散兵壕内瞄准相待,一露头手三寸,即有被击之虞。每到夜间,均用手榴弹互击……敌在战壕内时唱国歌,而我守兵亦高唱党歌、射击军纪歌,声声相应。”
上海战场狭小,德械师打出近迫阵地战,勉强挡住日军的轻机枪火力。但抗日战场稍一宽展,血肉之躯即无法抵挡轻机枪。中国要抗日,首先要从轻机枪迎头赶上。
散兵群替代散兵线
轻机枪是一次大战时流行起来的新兵器,设计原意在降低重机枪重量,使步兵能单兵携行机枪战斗。早年如MG08/15等轻机枪的重量虽不理想,但现身之初就迫使步兵战斗队形由传统的“散兵线”进化为“散兵群”,成为革命性的轻兵器。
一战初期的步兵战斗,连长哨音一响,一线式战壕内士兵攀上梯子,肩并肩步枪上刺刀,大无畏迈入马克沁重机枪火网,就是“散兵线”。在中国,由袁世凯小站练兵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到国府1928年颁行的《民国十七年改订步兵操典草案》,步兵战斗都是这条“散兵线”。在“天下第一”的第1师,师长刘峙对中原大战的惨烈一景永生不忘:“陇海路的小扒车站被我第一师攻克……亲见铁路两侧,我第一师阵亡士兵的尸体,完全按照疏开前进队形,一个个倒在地上,排列整齐。官长也都穿着我规定的黄军服,倒在指挥官的位置,毫不紊乱。”
刘峙所描述的场景,操典称作“接敌运动”。“统统有——就地散开!”一声令下,原本密集纵队的步兵连,中央队伍不动,两翼向左右延伸散开,各班站成横向一条散兵线,步枪兵之间取出四步的间隔,班长站在散兵线的前面,构成一个宽约40步、40到50公尺的攻击或防御正面。一个步兵排三条散兵线,是为“排分散”,各线前后间隔100米,排长站在侧面督战,这就是散兵线。
散兵线疏开后,步枪兵“构成火线”,以发扬火力。步枪的表尺射程动辄2公里,但实际射击,能看清300米开外的靶已是能人,靠单兵开枪远距离杀敌是特技。真正的步兵战斗是散兵线的火线射击,由排长指示目标、设定表尺距离的快速“各放”,可以有效控制一个50米宽的正面。到了剌刀冲锋阶段,散兵火线化为不可撼动的钢铁冲锋波。军号嘹亮,白刃闪耀,一线刺刀迎着劈面而来的炽烈敌火,勇猛锐进。
然而,散兵线无法与机枪对敌。西北军的三十节重机关枪每分钟可以发射450发子弹,第1师以散兵线向机枪冲锋,留下阵亡将士尸体整齐不乱的战场奇景。一战证明,敌人若配置重机枪,散兵线战斗是粗放的大屠杀;敌人若进化到配备单兵携行的轻机枪,散兵线战斗是精密的大屠杀。要抗日,不能以注定是大屠杀的散兵线打仗。
轻机枪终结了散兵线,却创造出“散兵群”。一挺猛烈射击的轻机枪,火力可以抵过传统步兵班十支步枪一线的散兵线射击,步兵战斗从此不再拘束于散兵线,而能以更灵活的队形,适应地形地物,是为散兵群,早年俗称“战斗群”。
散兵群以步兵班为“极小战斗单位”。一个新式9人制步兵班,每班一挺轻机枪。4名士兵组成轻机枪射击组,另4名步枪兵组成突击组。在攻击时,以轻机枪组发扬精确而连续的猛烈火力宰制战场,步枪突击组则担任冲锋与狙击,并掩护轻机枪。在“一·二八”后急起直追的中央军校,首先实现散兵群战斗。当时军校教官如此解释散兵群妙用:“散兵之间隔……旧式操典规定间隔四步三步,现行操典……观敌火效力及地形为准。”
一条散兵线的固定框框打破了,打仗不再靠火线的火力冲锋力,就能彻底运用地形地物。当时的中央军校野外训练,班长们挥汗如雨,训练未来的少尉打破框框,以轻机枪火力与步枪兵冲锋力交互掩护的灵活战斗新法。“第一班——目标——正前面独立树——距离各八步——成散兵群!”“射击组快跑前进——突击组火力掩护!”“突击组快跑前进!”“轻机枪射击——其余向前面50米突处——各个跃进……”
“一·二八”时的日军已经能成熟使用轻机枪,在“横ニ散レ”或“縦ニ散レ”之后,一个分队(班)之散兵群还要以伍为单位再拆分为两三个散兵群。步兵的攻击防御双双活了起来。在攻击中,日军步兵不但火力强大,而且“善于利用地形地物,其攻击前进非常慎重。”相较之下,仍使用散兵线冲锋的德械师“不顾一切之一气直冲”,显得莽撞而落伍;而在防御中,轻机枪使日军能以最少的兵力,担任广大的正面防御,并编成最细密的侧防火网。
“各散兵壕配置守兵亦小,并以自动火器之配置,得以相当之兵力,担任较广大之战斗正面。每散兵壕火力之构成,均能侧防其前地及比邻散兵壕之正面或侧面,使全部阵地编成火纲,毫无安全地带。”第18军考察报告详细说明轻机枪对防御阵地的进化之功,“主要侧防机关,概用机关枪,其位置多配置于纵方向交通壕内及对我军遮蔽之处,鲜有配置于第一线者。”
“一·二八”之后,轻机枪成为准备抗战的重点。步兵学校由轻机枪出发,重新编写《步兵操典》。1935年7月颁发的《民国廿四年步兵操典新草案》,序言第一段话开宗明义指出:“本操典……以步兵每排三班,每班分轻机关枪组及步枪组之编制为基础。”
然而,轻机枪的来源是一大难题。
捷克式的柳暗花明
轻机枪之所以能够不间断连续射击,奥妙在于转动枪管卡笋、提柄一推就能抽换发烫枪管的神技。德械师在中原大战时使用有套筒的瑞士造启拉利自动步枪,“瑞士枪”拆枪管是连扳机与枪机一起拆的大部拆解,不能在战斗中快速抽换发烫而影响射击的枪管,无法达到理想的连续火力。中央军校再试哈其开斯轻机枪,但法国兵器的价格一向惊人。纵观欧美现品,只有“捷克造”轻机枪构造简洁,精度可靠,最为理想。
然而,由布尔诺国营兵工厂生产的ZB26是当时捷克赚外汇的国宝。一挺原厂捷克造,在中国开价1100大洋。布尔诺很会做生意,英国工业根底厚,捷方对英国出售制造权,让英国造布伦(Bren)式0.303吋轻机枪,但对中国只肯出口成品,绝不售让制造权。因为捷克式的制作工艺是出了名的繁杂精细,钢材用料极其考究,捷方吃定中国无力仿造。全国第一的东北兵工厂曾经试图仿造捷克式,硬是造不好,只好退而求其次仿造“歪把子”。
捷克人的算盘打得妙。在抗战爆发前按照散兵群新操典重新整训的30个调整师,捷克造轻机枪大多向布尔诺采购成品,抗战爆发后又紧急追加订单。在1927年至1939年之间,布尔诺兵工厂共运交中国30249挺ZB26。1939年捷克灭国之前,外销总值估计在德国马克1000万元以上,而当时的中德易货贷款也不过1亿马克而已。
捷克造的现货又贵又难买,军政部迟迟无法以捷克造一统全军的轻机枪。在1935年颁行的《步兵操典新草案》,轻机枪虽然明订捷克造,但顾及军中实际装备情况,操典也得妥协,于轻机枪装退子弹一节同时开列捷克式、“哈其开斯式枪”、“瑞士式枪”以及“白郎林式枪”(BAR自动步枪)。抗战初期损失太大,国府紧急抢购欧陆列强的轻机枪现货,大量进口不适合国人体形的俄造捷格加廖夫式“转盘轻机枪”,以及仿造BAR、不能换枪管的比造D式勃朗宁轻机枪。甚至连俄造马克沁-托加莱轻机枪都被大量抢购,这是由一战德军MG08/18硬改气冷式的劣等怪作,俄军只用两年即淘汰,当时已库存十年,根本上不了战场。
要长期抗战,轻机枪必须自制。在这尴尬时刻,丹麦传来佳音,丹麦步枪集团(DRS)获准对华出售著名的麦德森轻重两用机枪。长管退式的老牌麦德森机枪射速较低,不能迅速抽换枪管,但轻便易携,而且枪机一体,构造坚固耐摔,适合实战。更难得的是,DRS爽快同意移转技术,整厂输出。1938年春,兵工署决心改以麦德森为制式轻机枪,火速敲定机枪厂采购案,近2000部机件火速发包到丹麦、德国与瑞典各机械厂制造,DRS并提供整套工具、夹具与样板。
1938年年底,整套兵工厂机件由欧洲启运仰光,“全厂机件近两千部,均为德国(等国)名厂出品”,是为第51兵工厂。然而,命运之神开了个残酷玩笑。经由滇缅公路内运途中,日军轰炸西南运输处的遮放仓库,仓库里正暂时储放制造麦德森机枪关键必备的一批原厂样板、刀具与精密工具,麦德森成为黄粱一梦。
在这山穷水尽之际,柳暗花明之希望火炬在深处内地之四川燃起。刘湘创办的重庆武器修理所在抗战前全力研发捷克式,由当时仿造最有经验的大沽造船所延揽技师,进行枪支与火药的来样开发。大沽造捷克式最大的问题在钢材,造枪需用特定合金钢料,功能才能赶上原厂枪。钢材牌号是布尔诺兵工厂的业务机密,但采购专家沈士灵利用德国礼和洋行,“辗转探查到机枪用钢材的种类和规格,就照样向外国采购了合用钢材数十种”。
重庆厂捷克造没有原厂的样板与设计图,机件规格靠实测:“零件……参照实物划线,进行机械加工,用手工修锉成型。加工时既没有工艺规程,也无专用工装。零件尺寸不准确。”公差太大,不能标准化生产,各枪零件无法互换。然而,只要用对钢材,实战性能不会差太多。 1937年10月,兵工署驻渝办事处考察重庆厂捷克式,惊艳不已。
兵工署本身也积极筹造捷克式。1934年,兵工署藉订货之机派技士过静宜到捷克原厂“监造”,摸熟尺寸与制程,回国后于金陵兵工厂自制样板,理顺制程。检测样板是标准化生产的基础,1939年,重庆武修所并入第21兵工厂,过静宜继续领队开发,于1941年完成全套样板。有了正确的钢料与样板,第21兵工厂于1942年达成标准化生产的不可能任务。新枪“各种零件可以互换,使用甚为灵便……为优良之轻兵器,产量亦年有增加。”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样板完成后,原为巩县兵工厂的第11兵工厂与原定生产麦德森机枪厂第51兵工厂双双修改机台,量产捷克式。抗战期间共生产捷克式39744挺。再加上1944年起,国府以租借法案向加拿大John Inglis公司购买40000挺同样渊源于捷克式的7.9毫米布伦轻机枪,中国步兵的散兵群才有充足的轻机枪坚持抗战。
步兵向轻机枪进化之路并不平顺,当时欧美列强本身的进化方向是大异其趣的:美军热爱不能换枪管的“BAR”勃朗宁自动步枪,BAR的射速只有快速(600发/分)与减速(350发/分)两种选项,不能单发射击,打起仗来是一片热闹火海,却不能持久;法军的FM 24/29类似BAR,操典限制打4个弹匣后需中断射击以冷却枪身;只有英军领略轻机枪的妙用,却拖到1935年才选取捷克造轻机枪为制式,比中国还晚两年。
然而,中国的轻机枪之路走得更为崎岖。
争分夺秒的轻机枪建军
中国军界一向不喜爱制造困难的轻机枪。北洋年代流行射程短且没有准头的博格曼MP-18“花机关”冲锋枪,在白刃近战中争霸,却不见向轻机枪散兵群进化的苗头。首先采用捷克式轻机枪的东北军则不改散兵线习惯,将轻机枪展成一线打仗。中央军教导师于1930年率先采用“瑞士枪”,却照搬德国顾问建议,采用一战时德军“二五操典”的钝重老式编制,一个步兵排编制3个自动步枪班与3个冲击(步枪)班,为了指挥6个班,必需在排长之下增设一员“半排长”,并不实用。
直到“一·二八”见识了日军正确使用轻机枪的散兵群威力,中央军才痛定思痛,由步兵学校领军研究,开发出步兵班每班一挺轻机枪的“新九班制步兵连”。中国步兵的轻机枪散兵群至此才有上战场的实力。由1932年“一·二八”惊醒,到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德械整军只有短短五年半。1932年建立步兵学校改良步兵战斗法,1933年教导总队实验编装琢磨轻机枪散兵群,1934年确定制式、大量采购捷克造,1935年颁发《民国廿四年步兵操典新草案》律定新九班制步兵连;1936年全军推行轻机枪,《筑城教范》也改头换面,原本讲究以折点造成侧射火力的一线式战壕,成为纵深而互相支援的据点群。轻机枪建军之紧张急凑,可谓争分夺秒。
五年半赶工转型后,于1937年盛夏再战上海的中央军,已经改用散兵群战斗。即使是依附中央的杂牌军,也按新操典打仗。在1937年9月投入大场血战的独立第37旅,原是福建地方杂军,步兵连原本是清一色步枪,在1936年按照新九班制步兵连整训,战力焕然一新。二流部队虽然分配不到捷克造,军政部也勉力拨发勃朗宁BAR自动步枪,担任散兵群的火力据点。杂牌部队有了散兵群,也能担起抗日重任。1937年8月15日,独37旅铁路运上海,一周后直接投入宝山前线激战两周,整补后再增援大场,前后激战长达三个月,战绩可圈可点。
在那紧张的五年半,中央军全军苦背《步兵操典新草案》。军政部长何应钦在百忙之中将新操典背得滚瓜烂熟,视察部队野外训练时,常就地更正排长、班长的战斗指挥。
然而,在德式建军中缺席的地方部队,仍靠散兵线打仗,一上抗日战场就遭遇大屠杀。1937年10月,桂军先发上海的4个师增援蕴藻滨战线,发起浩大反攻,但散兵线队形密集,只打了两天就垮了下来,伤亡达到3/5,不得不退出战场。在河北,打响卢沟桥第一枪的宋哲元第29军,步兵攻击防御也靠老西北军的散兵线。29军核心人物张自忠亲自督导的野外攻击教练,“各连成二线式展开……第一线迅速散开前进。”训练下级干部的南苑军事训练团上战场,仍然一线展开挖散兵壕打排枪,兵败如山倒。原本不愿意读中央军操典的各路杂牌,在抗日实战的鲜血教训中惊觉散兵群的重要性。
1938年1月,蒋介石在开封召集华北两战区团长以上将校开会,华北部队多是东北军、西北军旧部。大会开幕式,蒋介石先检查与会将校是否随身携带《步兵操典》,查明数百员将校竟只有两人带操典,他大发一顿脾气。紧张局势证明战争是再实际不过的,若不读新操典、不学会轻机枪散兵群,一个有“歪把子”的日军分队,只要花五分钟就能将一个按照散兵火线疏开的中国步兵连屠杀殆尽。
五年半中匆匆赶建的轻机枪散兵群,是抗日御侮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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