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传统、废土书写与核爆恐慌
2018/01/15 | 陶林 | 收藏本文
摘要:如果不是朝鲜屡屡试爆核武器,人们大概都快忘了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那种强烈而真实的“末世感”。

如果不是朝鲜屡屡试爆核武器,人们大概都快忘了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那种强烈而真实的“末世感”。在“冷战”达到最激烈,两极对峙到最严重的年月,全人类的脑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核战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日悬在人们头顶,除了导致神经紧张的恐怖之外,还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在那个年代,各种“末日流”艺术层出不穷,爆炸一般地发展。当然,如果再向前推几十年,无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西班牙内战期间,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末日艺术也已经层出不穷。无论是达利和毕加索的绘画,还是茨威格和卡夫卡的小说,未来主义的行为与装置艺术,都呈现了各种各样的末日的表达。
中短篇故事集《废土》就是西方艺术中“末世文学”的一种延续。“废土”指的是末世想象,指人类遭遇了种种危机,进入了地球毁灭、人群消亡的末世状态。如果一般性的恐怖小说,是人们基于对个体死亡的恐惧而产生的作品,那么“末世故事”大概就是基于对人群整体性灭绝的恐惧与焦虑。
末世情结的传统
与东方的循环时空感不一样的,希伯来传统给西方文明带来了“世纪末审判”的理念。在西方人的普遍想象中,世界既然有开始,必然有一个末世的终结。这种对于末世终结的想象,被明确写到了《圣经》最终的《启示录》篇章之中。无论是中世纪因为鼠疫流行而导致的“黑死病”想象,还是诺查丹马士的《诸世纪》对于轮番毁灭的“预言”,各种僧侣版本的“启示录”和“宣道书”,都强化了这一传统。
在《废土》这部书里,我们也能读到对应的原型所呈现的不同故事,比如来自人为或者天然的病毒侵袭;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能源危机;或者如《美丽新世界》那样描绘的文明过度进化导致技术泛滥、人类忘记自己根在何处等等。二十二篇故事虽然花样迭出,充斥了各种不同的关于宗教与生存的讨论,但所有的故事核心,无非都在关注人性在悲剧与灾难中究竟能走向何方。这些作品的流传,恰如在全书的导言中编著者亚当斯所说的,人们只是好奇,“在我们所知的世界终结之后,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
故事集的首篇,是大名鼎鼎的斯蒂芬·金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切混乱的终结》,主要讲述一位杂学无数的天才,立志于改善世界和平,偶然间通过黄蜂,发明了一种使人温和、没有攻击性的药剂。宠爱弟弟失去理智的哥哥,赞助弟弟把这种激素通过地下水和火山循环撒播到全世界去。两个人联手,在希望世界和平愿望的指导下,结果造成了全人类的痴呆。世界是不完美的,愿望总是完美的。一个能让人变得友善、没有攻击的药剂,简直就像诱惑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无法拒绝去咬一口。这个故事基本模式,蕴含着“生化危机”一类叙事的总基因。
这种“生化危机”的行为,并非只是一种幻想。1949年诺贝尔生物奖得主的“脑叶白质切除术”,其功能就是捣毁大脑以达到让精神病患者安静的目的。就如同这篇故事的现实版。虽然最终该技术被叫停,但数以万计的患者最后被毁灭了人生。医学上对技术与药物的滥用,都是我们身边的现实。
《一切混乱的终结》是一个宏观叙事的故事,从微观角度,克雷斯的《惯性原理》,讲述了人类不断在病毒中毁灭又重生的惯性。世界传染病密布,一个身患不明传染病的女孩,如何在家人的庇护下度过末日。从古至今,麻风病、结核病、黑死病乃至于如今的艾滋病,无一不是在描述疾病带来的恐惧,以及由此引发的伦理困境。人们一方面恐惧疾病,同时也怜悯患者,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激烈冲突构成了无数同类艺术作品的意趣。
技术带来的毁灭
“末世文学”始终是关于人类毁灭的文学。《废土》故事的选录,追求一种高度写实的效果,所以书里没有外星人或者魔法师的天马行空,一切都基于已发生过的事实。二十二个故事,就必须有二十二种脑洞去书写人类如何遭遇末世,以及幸存者的状态。既无魔幻,那么科幻注定是这些脑洞的良好载体。
人工智能取代人在世界上位置的想象,早已成为一种传统。《废土》中此类传统的代表,是巴奇加卢皮的《沙渣之族》。故事里,主人公已变成了一种高度机械化的合成人类。他们大脑被移植芯片,身体接受了改造,不再具有同情与怜悯,与机械无异。真不知究竟是科技成就了人类,还是科技毁灭了人类。在技术浪潮中,没有丝毫的人文关怀的人类能否称为人类?故事的最后,唯一一只有血有肉的动物被烹调烧烤,废弃沙滩上的一缕青烟,向人性与文明致以最后的哀悼,整个人类世界变成了一堆冰冷的沙渣。
类似《沙渣之族》的想象,在整个西方文学里绝非孤例。从《美丽新世界》、《1984》到《云图》等等,虽然担心人类身体在技术中消亡,却更为担心的是文明的消亡。这一点,在《沙渣之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也体现在诸如《未来水世界》、《疯狂的麦克斯》等层出不穷的好莱坞影片中。在另一种想象中,人类则会因技术的发展“迷失在开心馆”当中,如《黑客帝国》或者《逃离克隆岛》所描述的,人们被技术所操纵,生存于技术创造的幻象之中。故事集里的《末日一瞥》、《系统管理员管照世界》、《进镇出镇记》等,都属于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并不算深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从不同角度来强化这种技术末日的情绪。
我们人类的历史其实并不缺乏这种真真切切的末日经验。历史在极端状态下的现实,其实与末世无异。仔细想来,诸如纳粹大屠杀下的世界、“红色高棉”支配下的世界,古拉格或者卢旺达大屠杀里的世界,又能比技术末世好多少呢?因此,作家贝利在小说集《我们所知道的世界末日》里说,比起那么多人被不声不响地屠杀掉了:“世界末日无非就是这个样子。”
核爆的恐慌
科幻故事只是科幻故事,大部分的科幻,无论是生化危机还是技术失控,有时候只是一种艺术化的自我恐吓而已。然而,这世间真有一种末日离我们只有三天之远,那就是核灾难。这种近到咫尺的恐怖,是《废土》中很多故事最有冲击力的背景,诸如伊丽莎白·贝尔的《搏命荒城》也写出了类似的恐怖。
人们对于核灾难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广岛核爆炸只是让人惊叹,并没有让人恐惧与警觉,人们甚至一度为核技术的发现而对未来无比乐观。在1952年,美国在其太平洋核试验场进行了代号“常春藤行动”的核试验,人们才开始担心核爆引起的浮尘会导致地球降温——这是80年代“核 冬天”理论与想象的滥觞。至今,我们还能在《后天》、《雪国列车》之类的影片中看到其影子。1954年,美国又一次在太平洋比基尼群岛试验了氢弹,产生的放射性尘埃污染了附近海域。日本渔船“福龙丸”号被辐射,其无线通信长久保山爱吉在半年后死于急性辐射综合征。这是史上第一个死于氢弹的受害者,恐慌才开始在全球蔓延。其后,拍出的电影《哥斯拉》,就是这种恐慌的产物。
从上世纪50年代起至80年代,随着冷战的强化,古巴核导弹危机、越南战争甚至中苏交恶等局部危机,反映核恐慌的文艺作品井喷而出,形式涵盖了电影、电视、小说、漫画、动画片、流行歌曲和电子游戏。随着一部大名鼎鼎的角色扮演类游戏《废土》问世,“废土”逐渐成为“核末日”的同义词。这一科幻游戏及其衍生品,至今仍在各大游戏榜单上位居前列。
在“废土”成为一种经典虚构门类之后,创作者越来越多,受众也越来越广。这些故事关注的重点从核恐慌扩展到末日之后人类在科学、心理、社会以及生理等方方面面发生的改变。比如,这本集子中所搜集的卡罗尔·艾姆什维勒的《杀人犯》,表面上看是一个少女暗恋的故事,实质上隐藏了核毁灭后末日世界“人相食”等诸多恐怖的真相;威尔斯《亚迪的天使队》,描写了核爆灰烬下几个孩子勉力的互助;《搏命荒域》写出穿越末日核辐射区的惊心动魄之旅,等等。
从三里岛到切尔诺贝利,从福岛核泄漏到朝鲜核爆,真实世界依旧在一次又一次的刺激着人类的神经。目前,在核爆或者核泄漏主题之下的“废土”文学,已经不仅仅是科幻想象,已经变成了一种纪实书写了。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翔实地记录了切尔诺贝利核废土下人们生存的巨大不幸。其难以想象的真实可怖,压倒了任何一种科幻书写。
人类是向死而生的生物,《废土》全书力图去讲述人类来过、看过、最后离开的故事。每个故事的终点,我只能看见人力的孱弱、人性的复杂、社会秩序的土崩瓦解,这是末世的必经之路。未来是好是坏,我们可以选择么?或许,别无选择,只有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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