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们:与可汗们的漫长告别
2018/01/05 | 张丹丹 | 收藏本文
摘要:《老兽》导演周子阳记得,他从北京飞到海拉尔第一次见到涂们时,两人顾不得吃饭,在酒店房间里畅谈了2个多小时。两人后来去喝酒,喝到半夜,那会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就醉醺醺地在街上拍了张照片。当制片人刘璇在微信里看到周子阳发来的两人抱头痛哭的照片时,就知道,涂们演老杨这事儿定了。

《老兽》导演周子阳记得,他从北京飞到海拉尔第一次见到涂们时,两人顾不得吃饭,在酒店房间里畅谈了2个多小时。两人后来去喝酒,喝到半夜,那会儿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就醉醺醺地在街上拍了张照片。当制片人刘璇在微信里看到周子阳发来的两人抱头痛哭的照片时,就知道,涂们演老杨这事儿定了。
这次喝酒的席间,周子阳发现年已57岁的涂们对一个“80后”小伙叫哥,询问喝啥酒,毫无隔阂。“这就是老杨的感觉”,周子阳对这个“一见如故,臭味相投”的“老混蛋”很是满意。
“那‘80后’‘90后’,我叫哥叫姐的多了去了。我叫的是混社会的辈分,不是年纪。那‘80后’、‘90后’也有横踢飞脚竖劈叉的。”涂们说起来显得云淡风轻。
电影《老兽》由王小帅监制,周子阳执导,涂们、王超北、王子子等人领衔主演,于2017年12月11日全国上映。该电影先前就已经是获奖大赢家,曾获得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最佳原著编剧还有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等殊荣。
曾经的“草原王爷专业户”涂门,也是演艺圈老将。1996年,在战争片《悲情布鲁克》中饰演一个痞气十足的草原汉子巴赖,获得第十六届“金鸡奖”集体表演奖和东南亚国际电影节最佳男配角提名。此后,他便在饰演草原人物,特别是可汗之类的角色上停不下来。这位鄂温克族汉子在《老兽》里的角色,却和他之前的形象很不一样。
这次,在颁奖之前他就是金马最佳男主角的最热门候选人,他的竞争对手是黄渤、金城武、田壮壮等。周子阳透露,刚来到台湾,涂们几乎是走到哪里媒体就跟到哪里,后来的结果也毫无悬念。在颁奖典礼时,涂们淡定地打盹却被逮个正着,空降微博热搜第一位。在这之前经纪人就已经提醒过他不要睡着了,但当时他还是忍不住打起盹来。
入戏
1960年出生的涂们,有一种不怒而威的硬汉气场,说话简洁利落,耿直稳重得让人觉得有些好笑。在获奖之前,被问到入围心情?他仅回应:“很高兴!”但被人说是准影帝,他回应:“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哥只是传说!’” 获奖后被问及在表演中有什么困难,“没什么困难” 。获奖后他对周子阳说:“我怎么感觉也没有那么高兴啊?”话和神态与他在台上领奖的一脸平静很一致,和他后来在大街上若无其事地叼着烟,给台湾观众签名的神态也很一致。
涂们的头发已经花白,唯独两簇眉毛很浓重。2015年在电影《告别》里,因为饰演的癌症病人要化疗,他专门将眉毛和头发都刮了,当时还担心眉毛刮了不会长,现在却长得更加浓郁。
因为之前涂们饰演的都是比较剽悍的角色,第一次见到中等身材的涂们后,《老兽》制片人刘璇觉得,“比想象中的矮,比想象中的年轻”,觉得涂们的个性有点像猫,还带着一种桀骜,表演的时候很投入。周子阳却觉得涂们这个人“难以描述”。
2016年,西宁first创投会上,作为评委的王小帅看中了周子阳的剧本项目《老混蛋》(《老兽》最初的名字),选角之初,涂们就已经成为他心中老杨的不二人选,“我跟导演力顶的他”,王小帅对《凤凰周刊》记者笑言。2015年,涂们参演了自己成功转型的电影《告别》,王小帅惊艳于涂们的那次表演,因为对于涂们之前塑造的可汗角色不太熟悉,他还以为这是一个业余表演爱好者,心下疑惑怎么能演得这么好。
“一个社会变化和发展过程中,要留下一些有当下现实痕迹的作品,当下人们的遭遇、情感、诉求。除非你根本不关心这个社会的现实。如果你不去直面严肃残酷的现实,残酷的现实就会非常残酷地回给你一刀,冰冷冷的”。王小帅看来,《老兽》是这样的作品。
《老兽》故事背景设置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在房地产大起大落的背景下,年过半百的老杨也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人生,一夜成为暴发户又迅速破产,成为赋闲在家的游民。涂们饰演的老杨打架闹事、养情人,还挪用老婆的救命手术费让子女们忍无可忍。于是子女绑架了他,老杨怒其不念养育之恩,毅然将子女告上法庭。这是一个可以发生在中国任何一个三四线小城市的故事。
王小帅眼中,故事中的老杨是接地气的,是经济社会巨变中能触摸得到的形象,他们在生意上曾经好过,死要面子,大大咧咧,穷的不行了还硬撑,最后活受罪。“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涂们自带这些气息和气场。”
接到剧本的涂们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随即和周子阳通电话,一股脑说了自己对于人物、个性等等的理解,周子阳觉得很精准,立马买了机票飞到海拉尔,两人聊得很投机。周子阳要走的那天吃完饭,饭店门口有卖零食的,涂们就随手拿了块饼边走边吃也不付钱,然后回过头对周子阳蹦出两个字:“老杨”。送别周子阳回京的那天,到达机场有些晚,前面还有十七八个人在排着队,涂们二话不说对周子阳说,“身份证给我,老杨从来不排队”,眨眼间就蹭到前面插队去了。这些不着调的事让周子阳很是欣慰,因为涂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人物状态了。
开机的前一天剧组见面,在酒店的大堂,饰演老杨儿子的王超北第一次见到了涂们,“当时的涂们带着一种父亲的威严,有种距离感”,私下里才知道这时他已经进入角色很长一段时间了。“这种距离感帮助塑造了角色,后面我也就不愿意打破,也没有刻意去亲近他”,因为影片中人物关系本身就并不是很好,家庭也不团结。涂们的出现让青年演员迅速进入故事氛围和状态。
拍完后,因入戏太深,涂们要从角色中一点点抽离出来,涂们觉得“就先从不插队开始吧”!
狠劲
在《老兽》为期23天的拍摄过程中,承担着该电影百分之七十戏份的涂们从没带过剧本,台词问题在拍摄之前就已经解决了。这是他拍戏多年来的一个习惯,“人物的塑造都是在拍摄之前完成的,而不是在拍摄之后,拍摄前这个人物就已经进入我的身体了”。
老杨是个复杂的人物,他满嘴脏话,做浑事,但是内心深处渴望亲情,只是不被理解。他对小孙子疼爱,对朋友仗义,每一次的拆东墙补西墙都是善意,但却总是造成更大的窟窿。混蛋老杨拉着朋友寄存在他那里的骆驼来到幼儿园门口,想给孙子一个惊喜,没想到孙子不喜欢骑骆驼,想要变形金刚。为了讨孙子欢心,老杨卖了骆驼给孙子买变形金刚,也给情人丽丽买新衣裳和补身体的牛肉。他总是着眼眼前的问题,也认为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所以总是奔波在一次又一次“补洞”的事故中。
老杨实实在在地富过,帮助过儿子女儿成家找工作,如今也实实在在地陷入困顿和儿女的斤斤计较中。 “他比较粗野,也简单,有一点小事,别人还没有感觉,他可能就开始笑了”。 为把握老杨的感觉,涂们从熟悉的认识的人中,去发现这些相似的特质,然后用在老杨的身上。有点像鲁迅写杂文的方式,“杂取种种,合成一个”。
“老杨希望从小孙子那里找到一个突破口,因为孩子没有那么强的防备”;影视剧里的老杨千里迢迢跑去榆林向最疼爱的小女儿借钱未果,最后落寞而归,说了一句既愤怒又心酸的话:“真是白疼你了”。现实中,涂们作为几个孩子的父亲,他体会到,父母对于孩子的态度是很难一碗水端平的,而当特别的疼爱并没有换来回报,那种感情是极度失落的。他将自己现实中的情感融入到影片中,“那句话我是按照我们中国人的情感方式去表达”。
从小女儿家归来的路上,心情不佳的老杨遇到两个推销的卖房小哥,“正常情况下,说一句不要就走了,但是这是愤怒的老杨,他一看这两人是年轻人,他就敢出手啊”!
片中的老杨透着一股狠劲,现实中的涂们对于自己的要求也照样有这种“狠劲”在里面。有一场儿女绑架老杨的戏,需要摔倒,几位青年演员有点害怕摔到他,“他又不瘦,还是从后面仰着往下摔,我们比较担心。”王超北对本刊记者说起这种顾虑。“你们只管摔,不要怕弄伤我而碍手碍脚!”涂们当时这样回应。
在拍洗浴中心那场戏的时候,因为穿得很少,拍的时间又比较长,涂们患感冒了,为了不影响拍摄进度,他继续上阵,不愿因为自己而耽误。
要说涂们是个豪放的狠角色,他的表演又是细致的。周子阳透露,在榆林被打那场戏是个长镜头,剧本写到老杨手中的烟被扔到地下又捡起来。涂们拿捏着,将它细化,烟扔到地上捡起来掐一下,又左右回顾一下。
“表演没有痕迹,是要我自身的没有痕迹的表演和老杨的没有痕迹的表演。这就复杂了,要多做功课”。涂们对于表演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表演既是体力劳动也是脑力劳动,更重要是情感的劳动。“演员拍电影,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有点像农民工”。
“生活的状态和电影的状态联通到一起,不去硬做表演”。这是王小帅对涂们的评价。 不过饰演老杨儿子的青年演员王超北和导演周子阳都觉得,涂们和老杨的差别在于,他不像老杨会将自己感情隐藏得这么深,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内蒙古老炮儿涂们有什么感情都会外露出来,对谁不满还是对谁好,都会很明显。
拍摄非常顺利,“嘁里喀喳”拍了20多天,在要杀青的前一天,周子阳和涂们在房间倒了茶,两个人对坐着微笑也不说话,很是欣慰。
金马奖组委会在给他的颁奖词中写道:“涂们在《老兽》中饰演了风光不再但还作困兽之斗的老人,他的精彩演出是本片的灵魂。”
告别
和《老兽》中饰演的粗人老杨不同,《告别》里,涂们饰演自己的挚友——如今已经去世的塞夫导演,这是个典型的文化人。这部由青年导演德格娜执导的影片聚焦家庭,涂们饰演的父亲正是以导演德格娜的父亲为原型,电影讲述了蒙古族导演塞夫在罹患癌症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发生的故事,作为一个人面对死亡时的脆弱和无助。在这次金马奖颁奖之前,还有在剧场门口认出他是《告别》的演员,因为之前《告别》也去过台湾。
其实这个稍微陌生的面孔,在这之前塑造过很多深入人心的角色。比如张纪中版《笑傲江湖》里嵩山派掌门左冷禅、《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里的成吉思汗、《朱元璋》里的元末大将脱脱帖木儿、《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之父汝阳王、电视剧《贞观长歌》中狂傲霸气的颉利可汗、杨幂版《王昭君》中的韩邪大单于、黄晓明版《鹿鼎记》中的吴三桂。
他曾经这样介绍自己,“我叫涂们,就是稀里糊涂的人们”。这几十年的从艺经历,若是说起自己有什么阶段,他认为最显著的就是一不留神成为了可汗,“被类型化”了。他强调了这个“被”字。“我们所爱的电影,像你的亲人一样,把着你不放,谁都愿意做王公贵族,但是要把它变成职业,还是不甘心”。他开始琢磨很长时间,怎样跳出去塑造多种的角色。“但谁来找你呢?”
这段被类型化的日子带给他不少烦恼,因此转型对于他来说,是“久有此心,早有此意”。 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小成本、艺术片,推掉各种片酬高一点的可汗和王公贵族。
涂们是看红色电影长大的,苏联、南斯拉夫的红色电影,以及《红色娘子军》《地雷战》《地道战》等充斥了他幼年的记忆。“那时候影院天天有人看,几分钱几毛钱一张的电影票,穷没那么多钱,就想办法溜进去”。
涂们最终还是走了一条和别的牧区孩子不太相同的道路,80年代涂们曾经在内蒙古大学中文系读了两年,又赶上了上海戏剧学院在内蒙古定向招生。当时的他也没有细想,抱着去大上海看看的想法,去了上海戏剧学院学表演,十里洋场、南京路这些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22岁的年轻人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如今说起来,那些学习的经历也是他再平常不过的部分,自己也算不上最努力的那一位。“那时心里想只要有一个角色就可以,没有那么大的目标”。
终于有一天,《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要开拍,当时剧组知道上海戏剧学院有个内蒙古班,就过去招人。涂们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个角色,饰演一位将军。他记得《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拍摄时,外面零下30多度,摄影机冻得胶片都不转了,隔一段时间要拿去车里暖一暖。
毕业后,涂们回呼和浩特内蒙古歌舞剧院工作,现在划到民族歌舞剧院,2000年左右又调到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现在也变成电影集团了。后又回到呼伦贝尔市文联,冬季夏季那达慕的开幕式,由他一手操办,现在还延续着他的版本,他对此颇为自豪。
在呼和浩特的十多年体制内生活,涂们不太愿提及。“没事也不让出去,得是你主动要求出去拍电影,平时就端着个大茶杯溜达呗”。不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悲情布鲁克》《阴阳界》《黄河绝恋》都是在这段时间拍的。
故乡
《老兽》里有一段洗浴中的戏,老杨救了一只在墙壁里挣扎的鸟后放生了。这鸟的来历没有缘由,亦真亦幻,寓意老杨像鸟一样想要摆脱家里的束缚却终不可得。
现实里,草原上成长的涂们对于动物也有深情。1995年上映的《悲情布鲁克》中,导演为了追求真实血肉模糊的效果,准备把一匹马推下悬崖。可是这匹马走到悬崖边上时死活不肯走了,还哭得泪眼模糊。后来导演把马的眼睛蒙起来,硬是把马推下了悬崖。在提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涂们黯然地说,“幸亏我那天没在”,不然面对的肯定是巨大的不忍,因为当时片子拍完后,就连要跟他的坐骑分别,也已经是难舍难分。
草原的烙印,让他 “爱喝酒吃肉”,这也几乎是采访中大家对他的共同印象,“你如果是大块的肉,他就很高兴,如果是竹篾串着、猫食一样的小块肉,他就不高兴”。王小帅就很喜欢这点,“你想,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制片人刘璇说起他掩饰不住想笑,涂们对剧组的伙食不满并不会说出来,而是张罗要出去吃。当他发出“走,我带你们出去吃!”王超北就知道,他要带大家出去吃大块肉去了。
涂们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姥爷是供销社主任,他的记忆里,鄂温克草原上,白云飘飘,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季节性地能看到天鹅。“对,天鹅”,他对记者重复一遍说,语气里透露着向往和骄傲。
跟小伙伴们领着狗,在呼伦贝尔大草园上追逐小马驹儿、小牛犊,涂们过了段无拘无束的日子。在10岁的时候,他还当上了马倌。因为大小单位有马群,需要有人料理赶到河边去饮水,这些是大人的活,小孩为了骑马想做这个事,成人也愿意交给小孩,“只要你足够的忠诚,就会派给你任务”。
在草原上,“忠诚”的意思是,“你按时给它们饮水,按时让它们归来”。
毫无疑问,涂们对于故乡和民族也是忠诚的,他像候鸟一样,走南闯北,又按时飞回来。在演戏的时候,在面临身份认同的时候,会时不时较起真来。
“演了那么多王爷,发现很多王爷戏非要跟勾结日本人联系起来,这不太符合历史事实。再比如王昭君嫁给了呼韩邪大单于,换来了边塞的百年安宁,王昭君成了英雄,而没有大单于什么事儿了。假如大单于不娶她,能有这段历史吗?胡汉和亲换来边塞安宁不完全取决于王昭君,但完全取决于大单于,至少剧本里应该多提及。” 他曾经在一段采访中这样提及。
如今,这场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的生活有点忙乱,“如果是第一次提名,可能会忐忑,三个提名一个获了,中间没获,我想也白想。拿了又怎么样,还是得重新开始,这个行业的特殊性就在这。” 他说的三个提名是 2015年,电影《告别》让他获得第九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演员奖提名;2017年,他凭借着《告别》获得了第3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提名,还有一个就是凭借电影《老兽》获得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并且获奖。
这两年他忙着拍一部关于草原文化,以及自己所在的鄂温克族的历史题材电影,这件事也是萦绕心头许久,“到了非拍不可的地步了”。从台湾回来,他还来不及享受喜悦,就立马为他导演的新电影拍雪景去了,来台湾前因为当时内蒙古没有下雪,所以先停掉拍摄,等雪。
从2008年开始,近十年的时间里,涂们都待在呼伦贝尔,“影视圈的人嘛,现在不在圈里了”。说完他觉得好像说得不准确,“也还在圈里,每年也接一些戏”。
“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人要选择自己愿意待的地方,我这种人呢,就选择自己的故乡——呼伦贝尔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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