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为什么越来越排外
失落的彩虹之国
2017/04/05 | 作者 刘杰西 | 收藏本文

2月的比勒陀利亚正值盛夏,但晚间已是凉风习习。47岁的尼日利亚人乌哈纳正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费力扶起一只未烧透的二手卡车轮胎。当天,这个城市爆发了今年以来最严重的排外骚乱。乌哈纳经营的小餐馆因为位置偏远逃过一劫,但弟弟与人合开的汽车修理店却未能幸免。
2017年2月24日,南非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当地民众发起游行,抗议非法移民滋生犯罪。示威者沿路投掷石头、燃烧轮胎、打砸商铺,造成道路堵塞、多名民众受伤,一些外国人也遭到波及。
“接近五万兰特(约合人民币2.7万元)的货,被抢完、砸完,没什么是完好的了。”乌哈纳难过地说。他与弟弟在清理被洗劫过的店面时,尽量压低声音。白天发生的一切仍让他们心有余悸,唯恐那些手持棍棒和石块的本地人再次出现在身后。
英语中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一词,曾是白人漫长统治期间南非的国家代号,它让这个美丽富饶的国度蒙羞半个多世纪。1994年,当曼德拉带领新南非甩掉这一枷锁时,国内外数以亿计的黑人无不欢欣鼓舞。然而,随着全球化遭遇波折,南非经济社会行进的脚步也渐趋沉重。以2008、2015和今年2月爆发的三次排外骚乱为代表,南非面临走向狭隘与孤立的严重风险。国际舆论也再度将“排外”的帽子扣在这个彩虹之国头上。
“恐惧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别无选择,回去更是死路一条。‘博科圣地’(盘踞在尼日利亚东北部的恐怖组织)早把我的家烧掉了!”乌哈纳在接受英国BBC采访时无奈表示,“我跟人借的钱开的餐馆,三年前刚刚还清借款。”
乌哈纳来南非近20年,经历了2008年和2015年两次大的排外骚乱,以及这中间无数次本地人不友好的对待。他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这两次骚乱中死去的老乡和朋友。但对这个国家,他似乎提不起太多愤恨,更多的是不解,“我们的顾客多数是南非人,我的餐馆还雇佣了两个南非人,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仇恨我们?”
这个餐馆是乌哈纳的第二次“创业”。2008年那次骚乱中,他当时经营的杂货店化为灰烬。“他们先是把我的店铺一抢而光,我从后门偷偷躲到外面的卡车底下,捡回来一条命。”这件事情给乌哈纳的“教训”是,要远离是非之区,哪怕顾客再多。于是,他把自己的第二份生意移到了郊区。
在约翰内斯堡做小生意的厄立特里亚人盖布鲁有着与乌哈纳一样的困惑。他所属的厄立特里亚社区尽管并不富裕,但还是竭力凑钱,与当地NGO合作,帮助本地无家可归的老幼。“我给流落大街的老人发过毯子,”来南非4年的盖布鲁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但一些(当地)人讨厌外国人,已经不是态度而是行动,不是偶尔发作而是每天都在发生,担惊受怕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位于非洲东北部的厄立特里亚因为政治高压和赤贫,尽管国家不大却是移民输出大户。五年前,盖布鲁的一些亲戚选择北上,从苏丹经利比亚、跨越地中海偷渡欧洲。上船前一天,他的堂弟得病死在班加西,尸体直接被蛇头扔进地中海。“这对我刺激很大,所以我选择南下。但(现在)我开始怀疑我的选择了。”盖布鲁说。2015年的排外骚乱造成近10人死亡,睡觉时那些血腥的场面常常闯进他的梦里。“好在这次没死人,”盖布鲁苦笑道,“但真的很吓人!”
2月中旬,因怀疑被尼日利亚犯罪团伙用于贩毒和卖淫活动,约翰内斯堡南部小镇勒斯滕维尔的十余所住宅遭到当地居民袭击并被烧毁。受此事件刺激,2月24日,大批南非民众走上比勒陀利亚、约翰内斯堡街头,抗议移民涌入带来犯罪。示威者沿路投掷石头、燃烧轮胎、打砸商铺。尼日利亚、津巴布韦等国移民和他们开的商铺成为主要目标。游行人群与移民发生冲突,最终局面陷入混乱。这是一年来南非爆发的最严重的排外骚乱。
盖布鲁说,这次骚乱虽然让他的那些同乡感到恐慌,但返回厄立特里亚可能会饿死,留下来兴许还能活着。而且很多没有赚到钱的同乡,连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我们很羡慕津巴布韦、莫桑比克和马拉维的移民,他们的政府去年派了大巴来接他们回去。”盖布鲁补充说,“当然,他们离得近!”
彩虹之国对移民曾经的爱
纵观南非的历史,实际上是一部移民迁入史,甚至有过大幅拥抱移民的时段。南非本土人并不多,桑人、科伊人及班图人曾是这片土地最早的主人。几百年来,南非因其优越的自然环境、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矿产资源,吸引了西方殖民者前赴后继。荷兰、法国、英国等欧洲移民先后到来,甚至为争抢地盘发生过两次著名的“布尔战争”。此后,南非进入漫长的白人统治期。
2010年9月24日,祖 鲁 王 古 德 维尔(中)和族人在一起。他在 20 16年曾对外宣称,“外国人将要改变南非的社会生态,我奉劝所有外国人赶紧打包离开!”
1994年,南非解除种族隔离,曼德拉当选首任黑人总统,标志着新南非的诞生。这是南非黑人的盛事,也鼓舞着非洲其他国家的黑人。如同新大陆吸引无数追梦者一样,南非作为现代移民流入大国的进程徐徐开启。从这时起,来南非的移民,既包括津巴布韦、莫桑比克、马拉维等周边落后国家寻求更好生计的“经济移民”,也有来自索马里、安哥拉等国逃难的“战争难民”。如乌哈纳或者盖布鲁一样,几乎每个来南非的非洲移民都有不同的故事,却有着同样的梦想——追求更安定和富足的生活。南非黑人早已受够了种族隔离与歧视,恨不得彻底扫除南非社会中的各种枷锁,为此甚至将比勒陀利亚(英国前殖民者名)改名为茨瓦内(英国殖民者到来前的酋长名)。对种族隔离时代的恐怖记忆促使新南非将自由作为本国政治正确的最重要准则,新《宪法》处处洋溢着自由的气息。以曼德拉为代表的掌舵者们对国家的未来踌躇满志,作为非洲第一经济体,南非以自信的姿态向涌入的非洲兄弟敞开怀抱。根据南非法律,合法移民可以自由迁徙、择业和定居。南非法律赋予外来合法移民享受的经济社会权益接近国民待遇,对非法移民的遣返力度则远弱于其他非洲国家。
不过,南非政府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国内有多少移民。2015年前后,官方认可的数字是220万至230万,但一些民间NGO的粗略统计数据显示有高达500万的外国人在南非工作、生活。一些排外政客甚至给出了更为夸张的数据:1300万!无论如何统计,非洲其他国家的黑人占南非移民的绝大多数。
世界银行、非洲开发银行等国际组织的经济学家则一直“鼓励”南非政府,并努力向南非人阐释移民的经济价值,主要依据是在南非这样地广人稀的国家,移民带来的劳动力是这个国家继续走在非洲前列、维持新兴经济体地位的重要资本。
反移民:超越政治派别的共识
时过境迁,今天的南非早已不再是那个充满理想情怀的国度,仿佛一个饱经沧桑后走向颓废的老者。
最近发生在比勒陀利亚和约翰内斯堡的排外骚乱,尽管规模不大,却处于一个敏感时段。在“排外”成为全球时下流行的一个政治议题之时,逆全球化思潮不断上扬。“排外潮”从美欧蔓延开来,相关言论不再是美国总统特朗普或法国极右翼总统候选人勒庞等西方保守政客的专利。自诩非洲最包容、多元的彩虹之国也成为重灾区,南非政客丝毫不输欧美民粹主义者的言论引起国际舆论的高度警惕。
“太多非法移民来到我们国家,当中很多是罪犯和当过童子军的流氓!他们给我们带来了犯罪、毒品和娼妓,却偷走了我们的就业!要把他们都遣返出境!我们的边境简直形同虚设!我们的政府完全没有尽到保护国民的责任!”37岁的南非人马里奥·库马洛在接受外媒采访时,难以抑制激动之情,一再重复这几句话。作为成立不久的“南非第一党”(South Africa First Party)党魁,他对本党前景充满信心,“尽管我们只有500多个正式党员,但追随者已经超过1万人!”
2016年12月,库马洛在南非独立选举委员会完成了“第一党”的注册工作,以便参加两年后举行的全国大选。“如果上台,我会让所有在南非的外国人48小时时间离境,然后关闭边境!”库马洛口气坚定、语调有力。
库马洛也许极端了些,但他并不孤单。南非政界的不少人不同程度宣扬了和他类似的观点。2月,约翰内斯堡市长赫尔曼·马沙巴在接受南非公共广播采访时,痛批南非政府打击非法移民不力、边境管理漏洞百出,他“忧心忡忡”地认为,南非成了非洲罪犯的天堂。
马沙巴作为南非最大反对党“民主联盟”的重要成员,与政府唱反调不足为奇。但在南非社会拥有巨大影响力、与总统祖马关系良好的祖鲁王古德维尔发表类似言论就值得重视了。去年,古德维尔曾对外宣称,“外国人将要改变南非的社会生态,我奉劝所有外国人赶紧打包离开!”随后,祖马的大儿子爱德华·祖马称,他完全同意上述看法,“外国人可能接管南非是南非面临的一颗定时炸弹!”同一时间,南非西北省省长马胡马佩罗命令所有外籍商贩离开该省。
尽管祖马及其内阁部长们在对外表态时极度谨慎,避免使用“排外”一词来形容南非的对外政策或国民的世界观,但政治精英阶层中,对外来移民持不欢迎态度似乎成为超越政治派别的一项共识。据南非媒体报道,祖马内阁的部长们曾私下抱怨移民是南非的“麻烦制造者”。
被当成替罪羊和出气筒的移民
当下,认为“移民偷走了就业、带来了犯罪”的执念在很多南非人心中扎根,上至政客、下至底层民众越来越不欢迎移民。肯定移民利好的声音在南非社会得到的回响和共鸣越来越小,反移民的社会土壤呈扩大趋势。这包含了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多个维度的原因。
不景气的经济表现挤压了南非容纳移民的空间。从2008年至今,南非经济增速勉强维持在1%到2%的水平(有的年份甚至为负值)。南非从一度耀眼的“金砖”退化,不景气的经济表现使许多经济学家开始质疑其“新兴经济体”的身份。与此相对照,从1994年到2008年间,南非年度经济增长率多维持在3%到5%的速度。彼时,经济的较快发展吸纳了就业,也迟滞了社会矛盾的滋生。
经济低增速直接导致失业率的高企。近十年来,南非失业率连年在20%多的高风险水平,15到34岁之间的年轻人失业率甚至高达37.5%。蹲在街角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已经成为南非各大城市的街头一景。最让南非人愤恨的是,南非不少低技能要求的公司却偏爱移民,因为无需帮他们缴纳保险、工资也可以开得比本地人低。而且来南非工作的移民大多穷困潦倒,许多变得吃苦耐劳,可以接受高强度、低回报的工作安排。这直接加剧了南非中下层劳动者与移民的就业竞争。
此外,部分不法移民助长了南非的高犯罪率,引发当地社区反弹。近年来,来自尼日利亚、津巴布韦等国的非法移民从事吸毒、卖淫和黑社会等犯罪活动猖獗,已经激发南非基层的“民怨”,使南非政府面临很大“维稳”压力。约翰内斯堡已经成为全球最暴力的城市之一。大城市抢劫杀人事件频发,伤害了南非的国际观感,也吓跑了许多外国投资者,使南非遭遇严重的资本外流问题。低迷的经济与恶性犯罪事件不断,由此造成的恶性循环成为南非经济社会的“癌症”。
这种氛围下,移民被当成南非官员执政失当的替罪羊。无论是发展经济,还是治理犯罪,均考验着南非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执政能力。解决问题不易,但转嫁矛盾并不难。一些南非政客,特别是地方行政首长,在竞选期间向选民夸下海口,但当面临“烂摊子”时变得束手无策,便将当地所有问题归罪于移民涌入,掩饰自身执政不力、未能兑现竞选承诺。当前,执政党非国大在中央和地方层面均面临不小的压力,以排外来转嫁矛盾的情况只会加剧。
而南非警察、法院等系统在处理针对移民的犯罪活动中,素来有偏袒本地人的倾向,让参与排外骚乱的本地人能逃脱罪责,使许多涉及移民的恶性案件无疾而终,或者是“有罪不罚”。这刺激了更多激进的当地人铤而走险。一个打砸了埃塞俄比亚移民店铺的南非青年在受审时理直气壮地告诉法官,“他们不该在我家附近炫富!”
颇具讽刺的一点,舆论自由作为南非政治设计中最引以为傲的标杆,反而让当局对铺天盖地仇视移民的不实报道“无能为力”。南非的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诸如库马洛等政客或活动分子发出的假新闻,一些移民只好自发成立“打假网站”,“以事实和数据说话”。尽管如此,普通人仍选择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煽动性新闻。
而当南非排外示威者将棍棒和砍刀挥向身边的尼日利亚人时,这些移民的“娘家人”在本土进行了“还击”。2月的排外骚乱发生后,有尼日利亚青年人冲进首都阿布贾的MTN(南非最大的移动运营商)办事处打砸。“尼日利亚全国学联”发布声明称,所有在尼南非人必须在48小时离境,否则针对南非企业的攻击行动不会停止。
“南非政客将这些事件解读成尼日利亚人要与他们争夺非洲第一大国的位置。”一位当地牧师感慨说,“只有真正的政治家才会呼吁人们以爱驱除仇恨。遗憾的是,曼德拉离他们和我们、甚至整个世界都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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