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带:美欧老工业基地的衰落与复兴
2017/02/25 | 赵福帅 | 收藏本文
摘要:美国、欧洲的众多老牌工业城市,曾因搭上技术创新和全球化的快车而辉煌,却因人工成本增加、产能过剩、因循守旧、环境污染等沦为“锈带”,现在其中的一些城市又因创新转型和再工业化而重振。这些都值得中国警醒与借鉴。
当特朗普总统看到这些消息时,他高兴坏了。
福特宣布取消在墨西哥16亿美元的小型车工厂计划,转而在美国密歇根州生产电动汽车和自动驾驶汽车。丰田承诺未来五年在美国追加投资100亿美元。通用汽车表示将在美国投资新增7000个就业岗位,并且强调其中有450个岗位本来是要去墨西哥的。菲亚特克莱斯勒宣布将投资10亿美元在美国生产三款全新Jeep,并且计划到2020年重组其在密歇根州和俄亥俄州的工厂,增加2000个就业机会。
比特朗普更开心的是美国锈带州上的产业工人们。要知道,几十年来,汽车厂都是撤离密歇根的。
锈带(The Rust Belt)是指那些曾经历辉煌后陷入衰退的老工业区。在美国,铁锈地带主要指东北部和五大湖区周围,主要包括威斯康辛、密歇根、宾夕法尼亚、俄亥俄、伊利诺伊、印第安纳和纽约州,底特律、匹兹堡、克利夫兰和芝加哥等工业重镇分布其中。
这里见证了美国崛起为全球头号工业强国的历史。在最鼎盛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一度占据美国45%以上的经济总量,50%以上的产业工人。
二战后,这一工业带却逐渐进入衰退期,工厂大量倒闭,闲置的厂房设备锈迹斑斑。目前只有全美经济总量的25%。
锈带曾经的辉煌
站在底特律的艾尔姆赫斯特大街和罗莎·帕克斯林荫大道交界处,仿佛置身切尔诺贝利的废墟,这里是相当于纽约第五大道的市中心。附近大部分土地闲置,曾经建有公寓和商场的土地上长满了杂草。城里是大片被遗弃的房屋,如同鬼城一般。
在1950-2008年间,底特律的人口下降了100万人以上,占其人口总量的58%。今天,1/3的底特律市民处于贫困。当地人均收入相当于美国平均水平的一半。2009年,底特律的失业率高达25%,高出全国平均水平2.5倍。2008年,底特律的自杀率为美国最高,比纽约市高出10倍以上。
底特律的衰落并不是个案。哈佛大学教授爱德华·格莱泽在《城市为什么衰落》中统计,1950年美国最大的16座城市中,有6座城市的人口此后下降了一半以上,它们分别是布法罗、克利夫兰、底特律、新奥尔良、匹兹堡和圣路易斯。
在欧洲,利物浦、格拉斯哥、鹿特丹、不来梅和维尔纽斯等城市的规模也远不如从前。
位于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在法语中是海峡的意思,这里控扼五大湖航道咽喉。1816年,通过陆路将货物运输30英里的成本相当于将同样的货物运到大西洋彼岸。水运商业的发展就是那个时代的全球化——推动了像底特律、纽约和芝加哥等港口城市的迅速发展。1900年,美国最大的20座城市全部处在主要的水运航道上。
在格莱泽看来,19世纪末的底特律很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硅谷。许多创新者从事的是同一个新兴行业——汽车。德国人首先解决了汽车的基本技术,但德国创新者没有在美国获得专利保护,因此,美国人展开了激烈竞争,试图解决如何大批量生产出高质量汽车的问题。
那时,似乎底特律的每一个街道角落里都有一位崭露头角的汽车天才。福特、兰塞姆·奥兹、道奇兄弟、大卫·邓巴·别克和菲舍尔兄弟都来到了这座汽车城。
1908年,福特推出了T型车。5年后,福特开始在一条移动流水线上生产这种T型车,从而大大提高了工厂的生产效率。
底特律由此崛起为美国汽车之都。
与此同时,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发展成为美国的“钢都”,在巅峰时期,其生产了全世界50%以上的钢铁,卡内基钢铁公司总部就设在匹兹堡。
在欧洲,德国的工业心脏鲁尔区集聚了采煤、钢铁、煤化工、重型机械等部门。“从19世纪中叶开始,此后的100多年中,其煤炭产量始终占全国80%以上,钢产量占70%以上。”上海社科院原副院长左学金告诉《凤凰周刊》。
数十年因何衰落?
福特的大获成功也埋下了后遗症——底特律的逐渐衰落。大规模量产的结果是这座城市只剩下一个产业、几家大企业。
法国摄影师Yves Marchand 和Romain Meffre用镜头记录了受到重创的汽车工业之都底特律的衰败影像。
“城市产业结构和产业组织单一,转型创新能力就弱。产业组织单一的弊端更深远,只有几家大企业,容易排斥中小和外来企业,形成官僚体制,扼杀交流、竞争、冒险、创新、变异和多元化。”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市场所研究员王青对《凤凰周刊》表示。
底特律已经不再是创新者的温床。
在这些古老的工业城市,工会运动更加成熟,工人通过大规模罢工迫使雇主提高工资和工作条件,当时这得到了公众和联邦政府的支持。但是雇工成本的上涨最终促使资方放弃了这些城市。
格莱泽写到,1947年通过的《塔夫脱·哈特利法案》推动了阳光地带的工业化,也损害了北方城市。该法案允许各州制定保护非工会会员就业权利的法律。在通常位于南部的保护就业权利的各州,工会受到了限制,因为企业总是可以找到没有加入工会的工人。一份调查报告显示,1947-1992年,保护就业权利的某县的制造业发展速度比相邻的不保护的县快23.1%。
数十年来,成本和交通条件的演变,促使美国工业向更遥远的地方转移。在冷战刚结束时,中国与美日欧的人均收入差距高达40倍,新千年之初也高达30倍。美国企业纷纷到成本更低的地方设厂,比如南部阳光州、中国、墨西哥等。
“美国、德国、日本的汽车业都在全球重新布局产能,但是德国、日本升级了本土制造的竞争力。关键是能否紧跟消费者需求,比如欧洲、日本汽车持续改进节油技术,美国车长期是高耗油,与全球需求不匹配,一旦本土市场也有变,难以转型,因为没有技术积累。”王青说。
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之后,通用和克莱斯勒都申请了破产保护,美国政府为其提供了超过800亿美元的援助。到2012年,绝大部分汽车工厂都已迁到世界各地,以汽车制造业闻名的底特律,仅剩两条高度自动化的装配生产线,就业人口不到l万人。
2013年7月,底特律市政府因负债超过180亿美元申请破产保护,成为美国迄今为止申请破产保护的最大城市。
根据美国理财和信用公司WalletHub的最新统计,底特律目前仍是美国最难找工作的城市。
匹兹堡的衰落始于1950年代开始的严重污染。当地白天开车都需要开灯照明,被称为“燃烧中的黑锅”,是美国肺结核病高发区,成为名副其实的“烟雾之城”。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李毅研究员告诉《凤凰周刊》,美国大型钢铁企业衰落,既有技术判断、投资战略失误,政府非建设性干预等原因,也有自身的严重缺陷。
1960年代,氧气顶吹转炉、连铸法、计算机控制技术已经在其他国家应用,美国大型钢企没有积极采用,不是由于缺少资金,而是他们已经在现有全套设备上做了大量投入,这些设备可以运行数十年,马上更换,意味着巨额损失,结果错过了技术更新的班车。现在看是缺少全球和技术眼光,但当时是无奈的选择。
自1960年代初,美国政府对钢铁产品实行价格管理,企业不能任意提价,于是转而投资利润更丰厚的石油、化工等行业,而减少了设备技术更新的投入。
美国大型钢企当时在技术上只重视专家,不重视一线操作人员的参与,正是对生产和工艺的忽视,使其在与日本、韩国等的国际竞争中失利;汽车工业是钢铁业的大客户,但是二者关系一直很差,甚至一直未能就钢铁产品的标准化测试方法和标识系统问题达成协议。
“1966年,匹兹堡钢铁厂倒闭潮正式开始,制造业岗位从1956年的35.4万个降为1971年的24.9万个,损失26.8%。此后30年间,匹兹堡城市人口流失了一半。”左学金介绍。
在欧洲,进口煤、石油、塑料、海外新兴钢铁等一波波冲击着鲁尔区,当地环境污染,生态恶化、经济衰退、失业增加。
对外经贸大学史世伟教授对《凤凰周刊》介绍,战后重建时期,西德政府对煤炭采取了最高限价,低价格刺激了需求,致使采煤业产能快速扩张。1958年煤炭价格放开后,鲁尔煤炭随即受到石油、天然气和进口煤的竞争,出现了产量过剩的危机。
1957-1972年,鲁尔区采矿业人数从47万人锐降至17万人,降幅达63.8%;上世纪70年代钢铁危机后,1976-1987年,钢铁从业人数由14.3万人下降到8.2万人,降幅为42.7%。鲁尔区的总人口则由1961年的567.4万人减少到1987年的525.7万人。
忽视创新与科技之城
美国工业城市的衰退是1960年代犯罪激增和社会动荡的重要背景。社会犯罪、种族歧视和警察酷刑,恶性循环,相互交织。
鲁尔地区联盟组织因地制宜地规划开发了著名的旅游项目“工业遗产之路”。
当时的底特律市长卡瓦纳喜欢用有限的资金来拆除贫民窟,建造高楼大厦、公共场馆、基础设施等,他以为这些形象工程可以维持这座城市的繁荣。但是当时底特律住房市场已经形成大量库存,底特律真正需要的是投资人力资本,吸引和培养新一代的企业家和人才,他们可以开创新的产业。
1973年当选并连任长达20年的底特律黑人市长科尔曼·杨则试图通过所得税方案向富人征税,以资助穷人,但结果却是,较富裕的市民和企业逐渐离开底特律。底特律逐渐变成一座黑人占多数的城市,1970年白人占全市人口的55.5%,2008年仅占11.1%。
科尔曼·杨为底特律制定的经济战略犯了和卡瓦纳一样的错误。政府屈服于汽车企业的压力,难以及时出台产业转型升级的政策措施;屈服于公共部门雇员的压力,财政支出不减反增;屈服于选民的压力,在短期见效、长期贡献不显著的“形象工程”投入巨资,却忽视长期见效的教育、科研、职业培训等。
早在二战之后,匹兹堡就发起了环境治理与城市复兴计划,特别是控制城市烟雾与酸雨。
在此运动中,由理查德·金·梅隆为代表的梅隆家族于1947年发起了阿勒根尼社区发展会议,该智囊团由市政府官员、知名学者和大公司总裁等60多名成员组成,目的是协助制定和实施环保、产业等各项重大经济政策。
市长劳伦斯与梅隆及其商界制定著名的“金三角”计划,到60年代中期,废弃的工业区、铁路货场、仓库和贫民窟建成了河边波特公园、前门中心体育馆和音乐中心等,使得匹兹堡CBD得到复兴。匹兹堡的污染也大幅减少。
但是,这座城市的主业仍在衰退。1979年末,美国钢铁公司已经关闭了15套设施,1.1万工人被解雇,但产能利用率仍只有36%。
1983年,托马斯·格雷厄姆开始担任美国钢铁公司CEO。他发现公司的工厂太多、产品太多,到处花钱,缺少长期战略。“格雷厄姆对其做了新的市场定位,决心把它改造成一家板带轧制企业,这使公司跟上了板坯连铸这一炼钢技术的重大变革,当时美国其他大企业还在固守传统工艺。”李毅介绍。
到1990年代初期,美国钢铁公司生产率从生产1吨钢需要11人/时提高到4人/时,完全退出了钢条、钢棍、结构钢市场,工厂从15家减少到5家,公司实现了改造。
同期,匹兹堡明确提出产业多元化与全面产业转型,大力发展高新技术、教育、医疗、文化和服务业,增强城市吸引力和竞争力。
该市近10所大学发挥了关键作用,特别是匹兹堡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它们所集聚的人才与创新能力引领匹兹堡产业更新。匹兹堡大学医学院引领其生物、医药、医疗产业;卡内基·梅隆大学则是美国自动化与机器人研究中心。
如今的匹兹堡已经是全美绿化率最高、连续多年被《福布斯》评为全美最清洁城市。教育、旅游、服务业、医疗和机器人等高新产业栖息于此,这里已看不到曾经的烟囱林立,钢铁生产商转型为钢铁关键技术与服务的提供商,只有256米高的美国钢铁大厦依然矗立。
2009年,匹兹堡成功举办了G20首次峰会。
转型创新 锈带的曙光
虽然有纽约、伦敦、匹兹堡等曾经的锈带城市转型成功,但欧美一些老工业基地仍在慢慢“生锈”。这或许是影响英国脱欧公投和美国大选的重要因素。
不过,近几年,伴随美国能源成本大降、美国政府的再工业化政策,以及新兴市场成本升高等,这些锈带州又活跃起来。
中国福耀玻璃董事长曹德旺在美国俄亥俄州投资6亿美元建成的工厂新近投产,这是全球最大的汽车玻璃单体工厂,雇佣当地工人2000多人。这家工厂原址曾是通用汽车的工厂,金融危机后,通用关闭了这座工厂,此后一直闲置,直到2014年3月被福耀买下。
“在这间工厂,他赌上了自己的遗产,以及美国铁锈地带的未来。”这是《华盛顿邮报》一篇报道的开头。
汽车城底特律似乎也看到了曙光。
许多研究机构表示,自动驾驶汽车有望成为人工智能技术的首要展台,2030年将得到广泛运用。在自动驾驶技术上,底特律与硅谷有一拼,尤其考虑到其产业基础、低廉的居住生活成本、大批的理工科人才,以及密歇根大学的科研实力。
如今,硅谷巨头纷纷在底特律设立研发中心。底特律汽车“三巨头”也加紧研究自动驾驶汽车。优步全球汽车项目副总裁Sherif Marakby在采访中表示,“我们将在底特律实现大规模的高科技汽车工业。”
在欧洲,1984年以前,鲁尔区一直试图维持传统的产业结构,即“再工业化”。连年的“输血”后,鲁尔区依旧在衰退。这之后,鲁尔区彻底转向“新工业化”战略,重点发展以未来为导向的新经济,侧重于创新创业和科技研发转化。
中国冶金规划研究院院长李新创向《凤凰周刊》回顾,从1962年开始,波鸿、多特蒙德等地陆续建立大学,目前鲁尔区共有6所综合性大学和10所应用技术大学,学生总数超过24万人,是欧洲大学密度最大的工业区。全区有30多个技术中心,600多个致力于新技术的公司。此外,完善的职业教育体系,为经济转型培养出大量高素质的产业工人。
渐渐地,新兴企业遍及鲁尔区,其中大部分是技术精良的中小企业,并且行业繁多,包括汽车、电子、生物以及服装、食品等,服务业得到了极大发展。
与此同时,传统的钢铁业则经历数十年的压减产能和向特种钢、高端钢转型。
蒂森克虏伯集团向《凤凰周刊》介绍,其原本有五大分支——钢铁、不锈钢、技术、电梯、服务,其中钢铁曾是集团主打业务,占总收入的60%。
赫辛根2011年任该集团CEO后,抛弃了德国公司惯常的渐进式改革,他大刀阔斧地剥离部分业务、削减成本、加大研发,目标是将蒂森克虏伯转变成一家着重于高科技与材料的多元工业企业。短短几年,其钢铁业务已削减一半,只占总收入的20%左右。
2008年金融危机中,鲁尔区受到了较大冲击。当地反思,仅靠服务业难以有效支持区域转型,应发挥工业和技术研发优势,积极发展环保、新能源等新型工业,这就是欧美各国在危机后掀起的“再工业化”浪潮。
“目前,鲁尔区失业率明显下降,人均收入水平与德国平均水平相当,已经由传统煤炭和钢铁生产基地,发展成为以高新技术和服务业为引领,多行业协调发展的综合经济区。”李新创说。
结构调整、生态与文化修复、空间再造等都需要巨额投资,德国管理咨询公司罗兰贝格告诉《凤凰周刊》,鲁尔区的资金来源比较广泛,有欧盟、联邦政府、州政府和市政府的专项资金,还有私人投资。20世纪80年代工业园建设初期,政府投资1亿马克,就可以吸引5亿-10亿马克的私人投资。
鲁尔区所在的北威州还较早建立了“地产基金”,即州政府(象征性地)买下已被废弃的厂房、矿山和污染地,经过翻新改造后,再出租或出售给私人公司,以建立科技创新中心或发展商贸服务等,所得资金再投入到新的项目中去,滚动发展,这一办法一举多得。
由于历史原因,鲁尔区城市布局分散,缺少自然中心,由61个大小城市组成,人口约540万人。鲁尔地区联盟组织因地制宜地规划开发了著名的旅游项目“工业遗产之路”。2001年,鲁尔区的埃森市“关税联盟”煤矿遗迹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2010年,埃森市当选为当年的“欧洲文化首都”。
现在漫步鲁尔区,随处是工业建筑变身的博物馆、展览馆、舞蹈室、小戏院,甚至主题游乐园,还有一些是私人艺术工作室、办公楼、礼品店、咖啡馆等。一些过去用来运煤的火车铁路也改装成自行车道,每到周末都吸引许多自行车爱好者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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