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门:战火的纵与横
2015/04/15 | 特约撰稿员/陈在田 | 收藏本文
摘要:如果也门各方不能迅速找到妥协点,实现民族和解,这个原本就分多合少的国家很可能再度陷入分裂的危险。

西亚国家中最贫穷、最脆弱、政治矛盾最错综复杂的也门正遭遇近年来最严重危机。不同派系组织之间的冲突将这个国家推向战争边缘。2015年3月26日,沙特阿拉伯驻美国大使阿德尔·祖贝尔发表声明称,昨夜开始,以沙特为首、包括“十多个阿拉伯国家”的联军对控制也门首都萨那的胡塞派武装组织进行了空袭。两周以来,已有逾500人在这场空袭中身亡。
空袭的起因,是胡塞派和也门被国际社会广泛承认的阿布杜拉布·曼苏尔-哈迪政府间关系破裂,导致“一国两公”局面的出现,以及也门内战的再次爆发。这个贫穷但却占据了重要战略位置的国家的内部纠纷,不仅对周边地区有着严重影响,甚至可能威胁到西方的安全。
“一国两公”的也门
也门分裂的历史曾长达数百年,而统一却不到20年。1990年5月,时任北也门总统萨利赫统一也门。1995年也门南北方关系恶化,内战爆发,北也门获得胜利,但此后南北方的关系一直紧张,统一后的也门人口膨胀,失业率大幅上升,民众怨声载道。
除了南北方矛盾,还有错综复杂的宗教教派和部族纠纷。也门北方什叶派和逊尼派的人口比例长期维持在5.5:4.5,第一大部落阿赫马尔部落中许多人信奉什叶派宰德派,靠近红海的东部各省什叶派人口较多,而西部各省则主要居住着信奉逊尼派的四大部落,彼此间关系一直十分微妙,相互间既有矛盾、冲突,又有合作、妥协,甚至有时还会因和本部落、教派政敌争权,从“异己”中拉人助拳。
也门南方主要是逊尼派,也有其他教派、甚至不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口和势力,历史上这里曾被分割为亚丁和多达22个苏丹国、教长国和酋长国,而上奥拉基、阿瓦莱克等阿拉伯山区则是割据势力称雄的地方。
在这种情境下,境外恐怖势力长期以来就将这里当做避难所和训练营。“基地组织半岛分支”(AQAP)早在2011年5月萨利赫下台前就在南方的阿比扬省成立过“伊斯兰酋长国”,而他们在西北地区的“根据地”建立得更早。
由于也门地处“恐怖带”的中间环节,西与索马里一衣带水,东望巴基斯坦、阿富汗,许多部落长期染指相关地区的军火、物资走私,因此和各色国际恐怖集团挂上了钩,不但许多恐怖训练营设在也门境内,许多从关塔那摩获释的“基地”囚犯,包括用网络教唆年轻人实施反美“人弹”攻击的恐怖教士奥拉基,都藏身也门,他们甚至还利用这里,训练招募来的美国籍“人弹志愿者”。
前总统萨利赫利用其“总统卫队”和子侄、部落亲信控制国家,本人是什叶派宰德派,但政治倾向却是亲美、亲沙特、亲海合会,因此和逊尼派部落间得以维持脆弱的同盟关系,副总统哈迪则是来自南方的逊尼派瓦哈比派,而什叶派宰德派内部亲伊朗的多数派则对萨利赫普遍不满,其主要代表正是胡塞派。
“胡塞派”其实是不科学的俗名,该组织的正式名称是“真主支持者”(Ansar Allah),前身为成立于1992年的“青年信仰者”组织,创始人侯赛因·巴德莱丁·胡塞是世居也门西北部萨达省的阿訇家族成员,其宣扬什叶派理论,强调“兼容并包”和“复兴文化传统”,对抗在沙特影响下趋于保守的萨利赫。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萨利赫政府倾向于美国和沙特,胡塞派转而突出反美、反以色列色彩,以萨那大清真寺为据点举行反美反政府活动。
但随着次年“阿拉伯之春”的爆发,萨利赫政府摇摇欲坠,胡塞派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分子”,是坚决反对一切和萨利赫妥协的激进派别。2011年11月,海合会斡旋达成赦免萨利赫和建立联合政府协议,但胡塞派拒绝签字。
2011年11月23日萨利赫同意下台,次年2月27日副总统哈迪在只有自己一个候选人的大选中当选总统。哈迪当选后一度试图拉拢胡塞派,于2012年12月28日将巴德莱丁的遗体送至其家乡安葬,还亲自为其举行葬礼,但这次葬礼却因为哈迪派不允许胡塞兄弟进入萨那祭奠以及不让政府机关悬挂胡塞遗像等问题弄得不欢而散。此后哈迪开始清洗军情部门,排斥萨利赫等人留在其中的亲信,继而试图通过“联邦制”、“修宪”,攘夺胡塞派的地盘。
当时胡塞派控制也门西北部的萨达、焦夫两省和哈杰省的大半部分,获得了红海出海口,并觊觎也门第四大城市、红海大港荷台达。因而与哈迪关系日趋恶化,最终从“文斗”演变成“武斗”。
2014年9月,胡塞派在阿卜杜勒-马利克·胡塞的指挥下攻入首都萨那,次年1月20日先后攻击总统府和哈迪私宅,迫使后者于1月22日“辞职”。2月6日,胡塞派成立以穆罕默德·阿里·胡塞为主席的“革命委员会”,实际上夺取政权。21日,哈迪和“也门革命委员会”间彻底撕破脸皮,逃往南方“根据地”,宣布取消此前被要挟下的“辞职”、迁都前南也门首都亚丁,随后也门内战激化。3月24日,哈迪指责胡塞派“勾结萨利赫和伊朗”,并请求沙特和“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出兵帮助。不到两天,本文开始的一幕就上演了。
■ 2015年4月1日,也门萨那,胡塞武装组织的支持者游行示威,抗议沙特及其盟友的空袭。
“半岛宗教警察”沙特
作为“圣地守护者”和瓦哈比派的发源地、宗教中心,沙特一直扮演着“半岛宗教警察”的角色,对半岛乃至阿拉伯世界任何反王室、反瓦哈比派的蛛丝马迹都会作出敏感反应。早在1962年,沙特就第一次干预也门内政,当时北也门国王巴德尔被政变推翻,沙特在北方四大部落支持下出兵干预,而政变方则引入埃及军队助战,双方混战达8年之久;1971年2月,沙特又出动雇佣军打着“防止苏联扩张”旗号干预南也门,试图夺取有争议的瓦迪亚地区,结果失败。
拉登的势力最初是打着“反苏”旗号建立的,早在冷战期间就和也门境内哈塞等部落勾结,大本营一度设在沙特纳杰兰。对沙特而言,也门境内逊尼派极端势力猖獗,客观上有利于牵制什叶派,因此长期以来沙特对AQAP和ISIS在也门的活动视若无睹。
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沙特为首的海合会三次出面干预,最初试图维护亲沙特的萨利赫政权,继而转向支持一个比萨利赫更亲沙特的逊尼派联合政府接班(萨利赫毕竟是什叶派),最终达成了一个对海合会有利的结果:萨利赫“体面下台”,但其家族仍保留不少特权(尤其军权)。2012-2013年,亲沙特的逊尼派南方人哈迪以“阴谋政变”为由陆续清洗萨利赫的子侄亲信,沙特也扮演了“总后台”的角色。
自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沙特一直唯恐什叶派的伊朗“输出革命”,支持阿拉伯国家中的逊尼派、打压什叶派,成为其“永恒使命”,为此不惜拉着海合会支持自己并不喜欢的萨达姆·侯赛因(萨达姆及其提克里特集团是逊尼派,而伊拉克多数人口是什叶派)。而2011年出兵巴林,帮助巴林君主镇压“革命者”,则同样因为巴林王室是逊尼派。
原本在也门,沙特力图通过控制其内部力量平衡来确保逊尼派的利益,但随着“伊斯兰国”(IS)在叙利亚、伊拉克的得势和战事吃紧,大批“圣战者”选择北上,而哈迪派在和胡塞派的争斗中又节节败退——后者不仅近乎控制了原北也门西部,更攻入亚丁门户、也门第三大城市塔伊兹,直逼亚丁。
沙特宣称其行动目的是“保护也门合法政府,并防止激进运动控制也门”,但如前所述,AQAP和IS这些“激进运动”由于是逊尼派,无论怎样猖獗沙特都坐视不管,它所防止的,不过是“什叶派激进运动”控制也门。
代理人战争?
尽管沙特出兵的一大理由是防止胡塞派和同为什叶派的伊朗勾结,但哈迪关于“胡塞派是伊朗代理人”的指控还是有不少水分:胡塞派是什叶派宰德派,而伊朗则是自居正统的十二伊玛目派,彼此并非铁板一块。
从地理角度看,也门版图形如折刀,西、南两面分别濒临红海和阿拉伯海,东北陆地边界则只有沙特和阿曼两个隶属于海合会的邻国,胡塞派尽管控制了一些出海口,但红海是个狭长、封闭的海湾,北有苏伊士运河,南有曼德海峡,完全处在逊尼派世界的包围中。即便其和伊朗彼此有心接纳,也无法从陆、海路获得补给,仅凭空运宛如杯水车薪,且并不可靠。
哈迪多次指责“胡塞派和萨利赫一贯勾结”,这个说法也比较勉强。胡塞派长期和萨利赫不睦,哈迪给萨利赫当副总统时胡塞派已经在“革命”,如果说“一贯勾结”,哈迪显然更脱不了干系。沙特对萨利赫亲自己心知肚明,因此一直避免附和哈迪的这一指控。当然,胡塞派和萨利赫家族毕竟都是什叶派,随着哈迪清洗萨利赫家族军中势力,相当一部分“总统卫队”和前政府军转向支持胡塞派,是不争的事实,也大大提高了这支“民兵”的战斗力。
而沙特的这次用兵还是有一些“法理依据”的。首先,沙特和海合会出兵系哈迪出面邀请,而哈迪仍是也门得到普遍承认的合法总统(3月22日联合国安理会全票通过支持哈迪的决议);其次,此次出兵获得阿盟有条件的“背书”。
但由于沙特出兵的目的昭然若揭,因此国际社会对其态度仍有很大保留。
美国就对此持谨慎态度。美国在也门最大的战略利益是维持曼德海峡的安全和打击盘踞也门的恐怖主义势力,为此长期和萨利赫、哈迪政府保持密切军事合作关系,提供大量军事援助和训练。出于战略利益考量,美国既支持哈迪政府,又不愿得罪也门什叶派。同样,在IS肆虐背景下正力图和伊朗改善关系的西方世界,也未必乐见沙特导演这出足以让IS等什叶派原教旨组织幸灾乐祸、却明显针对伊朗的“讨伐戏”。
2月22日,美国政府宣布自28日起撤出留在也门拉赫贾省阿纳德空军基地的最后200多名军事人员,从而暂时结束了延续多年的也门反恐军事行动。这次撤军既有置身事外避免风险的考量,也带有和沙特拉开距离“撇清”的用意。
在沙特的“同盟者”中,海合会五个君主国和其利益相近,附和不在话下(但卡塔尔近年来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剩下已参战或“有意参战”的埃及、摩洛哥、约旦、苏丹和巴基斯坦5国中,埃及和沙特在也门素来存在地缘政治矛盾,约旦因飞行员事件正卖力打IS,且和伊拉克什叶派政府关系不错,苏丹远在非洲且和南苏丹对峙,摩洛哥素来事不关己、其参战只能是“意思意思”,唯有在印巴冲突中得到沙特大量援助的巴基斯坦或许会卖力气——但该国虽然军事实力可观,却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防范更强大宿敌印度和绥靖不稳定的国内局势上。
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3月31日表示,军事行动将持续下去,直到也门“恢复安全、稳定和团结”,暗示除非哈迪重新控制局面,军事干预将不会停止。但从目前情况看,仅凭空袭很难达到目的。
由于军事力量对比、地理限制等因素,沙特如果不惜代价,打败胡塞派是可以做到的,但北也门教派、部族的人口对比由来已久,且什叶派居住的焦夫山区地形险恶,历史上奥斯曼、意大利、英国都未能用武力彻底征服这里,沙特也不止一次尝试且碰壁。如果想凭借武力强行改变也门的教派版图,恐怕只能是扬汤止沸,徒劳无功。
如果也门各方不能迅速找到妥协点,实现民族和解,这个原本就分多合少的国家很可能再度陷入分裂的危险——沙特出兵后,亚丁街头已赫然出现了消失已久的南也门国旗,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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