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的上班族奈美（化名）终于等来了周末假期。她蜗居在家，沉迷于一款中国手机游戏——《原神》。

时钟指向周六下午三点半，奈美已经连续打了七个小时游戏：“我只玩《原神》这一款手游，平日下班后会打上一两个小时，周末会花更长时间（打游戏）。”

在火遍全网的背景乐中，奈美选择的游戏角色是主人公唯一的血亲，被神封印。等角色再度醒来，场景切换到安静的海滩，天地间风景已变。奈美跟随游戏，踏上寻找神灵的旅途。

《原神》是上海游戏公司miHoYo发行的一款开放世界的冒险游戏。2020年9月一经推出，它就创下2021年夏季全球应用游戏销量榜首，并相继推出中文、日文、韩文、英文等版本。上线一年，《原神》年销售额约为20亿美元，其中在日销售额占到整体的23.7%。

2021年4月，东京秋叶原唐吉诃德墙外醒目的原神广告，甚至大过了火爆的AKB48剧场的招牌。

近几年，除《原神》以外，大批中国手游出海日本。其中，《荒野行动》在日本上线四年，稳居App Store应用商店畅销榜前列；《放置少女》在日本上市三年多，凭借优质内容和优秀口碑不断刷新购买纪录。如今，日本逐渐成为中国游戏公司的淘金胜地。

为玩中国手游去学古诗词

奈美是最早一批接触手游的日本年轻人。

2013年，刚上大学的奈美拥有了人生第一部苹果手机iPhone5。从那时起，她开始接触手游：“我当时主要玩日本和美国的游戏。”

最初，奈美迷上了日本公司MIXI推出的手游《怪物弹珠》。它的玩法十分简单：选择角色，瞄准，向后滑动，像弹珠一样弹射出去撞击敌人。随后，她又喜欢上《偶像大师》系列。该游戏是日本公司万代南梦宫开发的一款偶像养成主题游戏。2017年，万代南梦宫基于2013年网页游戏《偶像大师:百万Live》推出了这款音乐手游。该系列一经推出，迅速引爆日本手游市场。

“糖果传奇也是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点开的游戏。”奈美介绍说，它是一款深受美国玩家喜爱的微策略消除手游。游戏中，玩家可通过三个或三个以上的糖果以不同方式的连接消除获取得分，碰撞开不同障碍物完成任务。

“接触手游之前，我也会玩任天堂的游戏机。《游戏王OCG》《宝可梦GO》都是我曾经喜欢的游戏。但自从有了智能手机，我就很少玩游戏机了。”奈美说，此前听过《海贼王》《王者荣耀》等中国手游的名字，但真正接触中国手游是从2020年11月开始。

在朋友的推荐下，她下载了日文版《原神》。最初，奈美并未发现这是一款中国游戏公司开发的手游。二次元、角色扮演、日系画风、冒险、动作等元素是她下载这款游戏的主因。

《原神》的主线玩法是一边结交伙伴，一边打魔王的角色扮演游戏，其特色是注重游戏剧情发展，有偏向漫画风格的游戏画质。“我非常喜欢（日本）动漫。我在《原神》的世界里，看到了多年前熟悉并喜欢的动漫人物（风格）。”奈美解释说。大眼睛、被弱化的鼻子是日系动漫人物的特色。例如，这款游戏最初遇到的人物“派蒙”，就让许多玩家想到日本动漫《魔卡少女樱》。

“我喜欢降魔大圣魈（《原神》中的高人气角色，拥有帅气的外貌和炫酷的技能），为他配音的声优是松冈祯丞。他去年在大火的动画电影《鬼灭之刃》中配过音！”奈美会被为角色配音的声优吸引，“我可以感受到，创作者有很强的漫画意识，似乎比我更理解日本文化，所以才能创造出原神的世界。在我们熟悉的风格之上创造的游戏人物，完全没有违和感。”

奈美不是一名“白嫖玩家”（指不充钱玩游戏的零元党）。对于日本玩家来说，给游戏充值并不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在日本，为网游充值的行为被称作“课金”。一般来说，每月充值10万日元以上被称作“废课金”，5万至10万日元属于“重课金”，奈美只能算是“微课金”人士（每月2万-3万日元）。

她已经为《原神》充了32万日元（约合1.7万元人民币），足够玩上16个月，包括买祈愿、抽奖、买月卡或者买每周的补给包，平均每个月花销超过2万日元。

最近，奈美遇到的最大瓶颈是游戏人物念出的中国古诗词。“云破月来花弄影”“出师未捷身先死”“襄樊四宰弄干戈”……为了更好地理解游戏，她专门去网上查阅解读中国古诗的视频。“为了了解游戏人物的世界观，我会去查每句古诗的意思。”

如何抓住日本宅男的心？

根据最新发布的《2021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2021年中国自主开发的游戏在海外的销售额同比增长16.59%，达到180.13亿元。从手游营收的国别来看，排名第一的美国占总营收的32.58%，日本和韩国紧随其后，分别为18.54%和7.19%。

那些看日本动漫《灌篮高手》《七龙珠》长大的中国宅男，开始为日本宅男量身打造手游。

《原神》的制作公司米哈游喊出的口号是“技术宅拯救世界”。该公司是由上海交通大学的三名理工科宅男创办的。

创始人刘伟曾说：“我跟我的合伙人都是典型的交大理工科宅男。宅男嘛，所以特别喜欢动漫游戏。那时候我们把喜欢的游戏称为ACG（动画、漫画、游戏）。我们特别热爱ACG，所以想做与之相关的事情。”

那么，中国宅男如何抓住日本宅男的心呢？

“中国游戏公司会邀请日本声优为角色配音，在角色设计、游戏开发、配乐上起用日本创作者。与此同时，他们也不会特别突出中国厂商的身份，广告主打游戏主题。”中国某大型游戏公司的一名研究人员向《凤凰周刊》解释说，“从2015年开始，在日本发行的中国游戏基本具备上述特征，例如《碧蓝航》《偶像梦幻祭》《阴阳师》《崩坏学园》等。即使在电视上看到这些游戏的广告，也很难分辨出它们与日本游戏的区别。”

2017年，《放置少女：百花缭乱的萌姬》在日本上线后迅速获得成功，被誉为“日本国民挂机手游”。这是一款主打微色情的游戏，让日本宅男激动不已。

该游戏日文海报写有“巨乳”“萌姬”等字样，很多女性角色穿着性感的服装登场。2020年至今发布的数十位萌姬人物中，不乏巨乳、猫耳朵、藤蔓萝莉、妖艳姐姐系角色。

中国友塔游戏公司的《黑道风云》2018年8月进军日本市场后，也迎来爆发式增长。《黑道风云》于2018年4月登陆日本，9月在日本App Store应用商店下载排名第一。市场研究机构SensorTower的数据显示，2018年日本玩家为《黑道风云》贡献了43%的营收。

研究人士评价说：“《黑道风云》使用了黑帮题材。其画风不同于以往的二次元风格，而类似于80年代日本漫画《猫眼三姐妹》和《城市猎人》的画风。这也符合日本玩家的喜好。”

《荒野行动》之所以能在日本大获成功，则是因为抓住了日本年轻人想通过平台交友的心。除了单人模式，这款游戏还提供双人和四人组队模式，允许玩家在线语音交流，满足社交体验。

在日本，不少年轻人会称自己为“荒野男（女）子”。21岁的大学生结衣（化名）说，自己想借这款游戏寻找男友：“我上的是女子学校，没机会和男生交流。所以，我很渴望跟他们在游戏中相遇。”

打开游戏的GPS定位，附近的玩家就会上来搭话。结衣笑言：“我家其实住在长崎（日本九州港口城市），但一般会告诉对方自己住在福冈（九州人口最多且最发达的县）附近。因为在长崎可能会被视为乡下人，而福冈是日本美女最多的地方之一。”

中国手游的社交模式打破了日本人之间的社交芥蒂。在现实社会中与陌生人互动较少的日本人，可以在虚拟世界大胆聊天、交友、恋爱甚至找到未来的另一半。

出海也会遭遇水土不服

近年来中国游戏公司之所以加大对日本市场的攻势，也跟国内政策的变化相关。

中国网络游戏在上线之前，须向所在地省、自治区、直辖市出版行政主管部门提出申请。经审核同意后，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审批。但随着2021年7月游戏版号的停发，整个2021年下半年，全国共有1.4万家游戏公司被注销。

当下，中国公司加速进军日本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获取IP（角色、标题等知识产权）。中国力森集团旗下的Restar Games从日本Falcom公司购买了《伊苏6》的IP，并于2021年7月发布了首个应用版《伊苏6online》。此外，中国EJOY旗下的Qookka Games从日本光荣Techmo获得了《三国志13》的IP，并于2021年5月上线了应用版《三国志真战》。

在游戏中，日本玩家也越来越能感受到中国公司设计者的诚意与努力。奈美形容：“只要玩家指出游戏中的问题，下一次更新后，这些问题都会被及时修复。”

在日本版《原神》中，角色的“插刀方式”曾引起争议。一些角色会将佩刀刀刃朝下插入。但在日本文化中，正确的插刀方法是刀刃朝上。“当我更新到最新版本后，刀刃已改为朝上插入。这一细节得到日本玩家的一致好评。”奈美直言，“如果不尊重日本文化，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修改的。”

但与此同时，出海日本的中国手游也会面临质疑乃至水土不服的情况。

2019年11月24日，东京巨蛋举办了纪念《荒野行动》上线两周年的竞技活动。

《原神》曾因风格与任天堂游戏《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相似而陷入“抄袭”风波。有质疑称，《原神》抄袭了《塞尔达》大地图的美术风格、怪物设置和营地设置。对此，米哈游公司在2020年9月致玩家的一封信中回应道，自己在游戏开发过程中向很多前辈学习过。

另有不少日本用户担忧，自己的个人信息和信用卡信息是否会以某种方式被泄露。日本媒体点名中国手游《荒野行动》《原神》《第五人格》，认为其可能涉嫌监控用户数据。

也有玩家向日本消费者厅投诉：应限制中国手游中的欺诈广告。他们指出，“游戏中经常插播一些很夸张的广告，即使点击关闭按钮仍无法关闭。如果不支付费用，玩家只能忍耐着看完。”

中国手游虽然争议不断，但经由日本代理商之手后，已成为秋叶原广告位的常客。

2019年12月，秋叶原硕大的建筑外墙上，《明日方舟》的游戏广告占据黄金位置。2021年9月中旬，《原神》的广告替掉宛如地标一般存在的日本女子组合AKB48的巨幅海报，成为秋叶原的新秀。在新宿站、原宿站、涩谷站，奈美在站台也随处可见《原神》的海报。

日本游戏业有了危机感

与此同时，曾经风靡全球的日本游戏业则有了危机感。

一直关注中国市场的Golden Sunny株式会社董事长田村俊彦，在日本计算机娱乐开发者会议“CEDEC 2020”上进行了题为“日本人啊，这样下去好吗？！从日中游戏开发一线思考日本创作者未来蓝图”的演讲。在他看来，日本游戏市场输给中国的分水岭是智能手游时代的到来。

2007年至2012年，日本控制台游戏市场规模不断下降，手机游戏、社交游戏热潮到来。同时期的中国，几乎一边倒地从移植类游戏（从PC、PS4、Xbox等游戏平台移植到手机）转向原创开发。从2013年至今，全球游戏都在向手游转移，日本手游市场的销售额也超过了控制台市场。

“随着手游时代的到来，控制台游戏销量很好的日本慌慌张张进入了智能手机的游戏开发阶段。而中国以在PC在线游戏中积累的在线技术和收费经验为基础，进入智能手机游戏领域。这样的差距非常明显。”田村如此分析。

不过，日本游戏行业的优势依然明显。大量中国游戏发行商向日本游戏设计者抛来橄榄枝。

“中方对日方的要求是设计2D人物角色，在这方面日本还是走在中国前面的。”田村说，“在中国，很多游戏剧本都是以‘三国志’‘水浒传’等经典为基础，在展现游戏独特性的时候陷入僵局，因此需要日方的创意。”

中日之间的合作很早就开始了。2013年左右，中国公司进军手游市场，打算引入二次元的概念。但中国厂商对于二次元游戏的制作没有经验，于是想和日本游戏圈合作。

2015年，日本知名发行商株式会社PitayaGames与拥有成都最大手游渠道的神迹科技有限公司达成战略合作。一位曾就职于日本游戏公司的中国雇员告诉《凤凰周刊》：“当年我的工作是带着日本游戏公司的创意来到中国，让中国年轻人把这些创意画出来。”

对于智能手机游戏转型起步较晚的日本来说，正在储存能量，瞄准下一个转型期。田村呼吁：“复活日本游戏产业，强化基础能力，研究海外游戏不可或缺。江户幕府倒台、日本开国的时代，有着顶尖头脑的岩仓使节团正是通过研究海外文化才促进了国家的变革，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