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如何从战斗民族变成经商民族
2022/01/25 | 作者 柳展雄 | 编辑 陈祥 | 收藏本文
公元66年至70年,圣城耶路撒冷发生了反抗罗马统治的暴动。
犹太民族在奋锐党人的率领下,揭竿而起,他们相信弥赛亚即将降临。战争是残酷的,在罗马军团的雷霆之击下,暴动者节节退败。革命的最后阶段,起义者内部自相残杀,血流成河。犹太人最后没等来弥赛亚,等来的是死神。罗马军队攻破城池,大开杀戒。
在犹太人数千年历史里,这场暴动是分水岭的大事件。
既反王权,也反暴民统治
短期内,犹太民族失去独立主权,臣服在罗马人的脚下。长远来看,左倾激进的革命分子遭淘汰,渐进改良、重视教育的温和派上位,犹太人的识字率水平大幅度提高。
由此,犹太人获得了经济优势。从罗马帝国到中世纪欧洲再到现代美国,犹太人几乎都是当地最富有的群体,罗斯柴尔德家族更是成为世界最有名的财团。
在商业之外,科学、艺术领域,犹太人都有杰出贡献。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中,有23%是犹太人;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中,有20%是犹太人。犹太人高素质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今日犹太人的成功都是公元70年起义失败的意外结果。
旧犹太教体系的信仰中心在耶路撒冷圣殿,最重要的宗教活动必须在此举办,不可移到别处。尽管巴比伦、亚历山大港等其他城市的犹太人社区,繁华程度不亚于耶路撒冷,但无法抢夺圣城的荣耀。在虔诚信徒看来,耶路撒冷是尘世凡俗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当起义失败后,罗马人将耶路撒冷圣殿一把火烧成灰。犹太教面临信仰坍塌的危局,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梵蒂冈被敌人摧毁,天主教世界会何等震撼。
犹太内部的法利赛派展现出大无畏的乐观:征服者焚烧了我们的建筑,但没有焚烧我们的书。从今往后,宗教典籍《托拉》成为信仰体系的核心,人们阅读《托拉》来传承文明。
教育体系建立起来,每个犹太公会都设有宗教典籍研究院,院长享有丰厚的薪金,以保证心无旁骛投入钻研上帝的律法。有的院长一年到头除了从书房去祈祷室外,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他夜以继日地伏案读书,专注于《托拉》的研究。
早在圣殿毁灭之前,法利赛派就以重视教育为特色。当时统治以色列的马加比王朝实行政教合一,王室既掌握了世俗之剑,又控制宗教资源。
强大的王权引起了部分犹太教学者的警惕,这些持不同政见者担忧教会丧失独立性,沦为统治者的装饰门面。这部分学者文士因为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获得了法利赛的称呼,这个词在希伯来语意为分离派。
为了打破宗教资源的垄断,法利赛派把思想的种子传播到民间,向平民百姓教授知识。原本封闭在祭司圈子里的《托拉》,普通人也能阅读学习。一个人无论多么贫穷,多么卑贱,只要通晓《托拉》,便可成为真理的代言人,人人皆祭司的进取精神蓬勃生长。
法利赛派从道不从君,维护律法纯洁性,令统治阶级忌惮。不过,法利赛人是思想的激进派、行动上的稳健派。以社会下层农牧民为主的奋锐党人,民粹主义更加浓烈。在教义理论方面,双方相差无几;在政治活动上,奋锐党人比法利赛人要激进暴烈。
法利赛派的群众基础,是小本经营的商贩、工匠、农场主,也就是前现代社会的中产阶级。这个群体偏爱温和渐进的改良,具体措施如教书扫盲、捐款慈善、保护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
马加比王朝末年,国王的女婿希律(公元前47—前4年)谋朝篡位,沐猴而冠地称王。新君得位不正,进一步动摇了王权的神圣性。希律家族依附谄媚罗马人而起家,夺权后又不能有效控制臣民,政权被罗马废黜吞并。
公元66年,奋锐党人相信弥赛亚即将降临,揭竿而起。法利赛派领袖约翰兰·本·撒该是一名和平人士,不赞成使用武力,特别是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当革命爆发后,他预见到必败结局。为了保留民族生存的火种,他带着门徒和几车经书离开。包围耶路撒冷的罗马军队的统帅韦斯巴芗,网开一面,给了法利赛人一条生路。
起初,犹太贵族祭司们受到起义者裹挟,不情愿地加入叛乱,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定,被革命群众收押监禁。到后期,起义演化为暴民狂欢,奋锐党头目随心所欲地杀戮。
约翰兰如果不是及时跑路,可能会被打成妥协投降派,遭到奋锐党的清洗。犹太—罗马战争的结果是,极左的起义者和保守的统治阶级两败俱伤,奋锐党人被罗马军队剿灭,希律家族因为治国无能、镇压骚乱不力,连当傀儡都不合格,被罗马总督废黜。
公元 70 年,耶路撒冷的第二圣殿在第一次犹太罗马战争期间被罗马军队摧毁。
法利赛领导层成为最大赢家,得到了帝国代理人的身份,协助官吏收税,维持治安。而罗马总督不干预犹太人的内政,尊重犹太教习俗。
原本是旧制度下政治异见人士的法利赛派,终于获得自由。他们设定了任人唯贤的规则,犹太教权力机构的领导人,不是由权势和财富推选,而是由才学与品德推选。学者成为社区的顶梁柱,他们积极开设学校,为民族复兴大业打好基础。
文化改革促成商业成功
法利赛人之前的四五百年,以色列民间发生了一场近似白话文运动的文学改良,为日后教育的普及铺垫了道路。文化革新者用简单易写的线形文字,取代复杂的楔形文字;用平实朴素的口语语法,取代典雅精致的文士写作语法。
巴勒斯坦特拉扎依和坎底勒阿两个村镇,竖立有石灰岩巨柱。柱子上刻的祝福词、诅咒语和颂歌,显示出充沛的民间活力,跟官僚专用的文风截然不同,学者桑德斯称之为“土生土长的手工艺书体”。
两个村镇都位于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地区,并非商业、军事和宗教活动的中心,显然文化革新运动已经下沉到基层。在耶路撒冷以西大约20英里的基色(Gezer),考古出土发现一本农用月历,也是“手工艺书体”。
考古资料验证了,在行政官员、祭司和宫廷之外,以色列下层民众日常能够接触文字。20世纪初,欧美学者发掘巴勒斯坦的拉吉遗迹,在要塞入口旁一间警卫室里,发现了写在泥板上的16封信。根据鉴定,信件的时间段在公元前588年左右。其中一封信的作者为基层士兵,名为霍沙亚胡(Hoshayahu)。
在巴比伦人进攻的前一天夜里,霍沙亚胡躲在要塞里,向上级汇报军情。军官约什居然不识字,要随从代为读写。霍沙亚胡得知后,大为震惊,奚落了尊敬的约什大人,并很自豪地写下这段话:“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从来也没有人为我读过信!每当我收到一封信……我都能一字一句地倒背如流!”
可见,识字运动在民间有所普及,连大头兵都会看书识字。另一方面,仍然有约什这样的军官保持大老粗作风,没接受过教育。
在前现代的农耕社会,大规模的识字普及不是桩易事。法利赛人因上帝的感召而办学,除了宗教热情,几乎没有别的动力驱使普通人从事义务工作。他们的宗教教学误打误撞,打开了本民族的财富上升通道。
或许按照现代的标准,宗教学校的课程内容狭窄,可是在两千年前的农业社会,一个孩子上得了学校,获得文字写作技能,在文盲面前就拥有了降维打击的优势。
读书对于农民的经济收益很小,而工商业需要阅读识字。做任何一门生意都要记账、商业通信,文盲是胜任不了的。如果是金融业,从业者还要擅长计算利率。没学过数学,高利贷都放不了。
在欧洲中世纪,城市的手工业行会,师傅通常要提供教育,徒弟每周两次去公证人或者教会那里学习认字和简单算数。跟目不识丁的放羊娃相比,工匠与商人子弟的受教育程度明显高出一截。
反过来看,工商业属于高成本、高回报行业。徒弟在学徒期其实充当了免费劳动力,以青春期的无偿工作,来换取未来光明的前途,学到包括识字在内的职业技能。因此,教育局限在城市,无法惠及到广大农牧民。
2020年8月24日,以色列莫迪因伊利特市的神学院里,极端正统派们戴着口罩在研读宗教典籍《托拉》。自从反抗罗马的起义失败后,宗教典籍《托拉》成为信仰体系的核心,人们阅读《托拉》来传承文明。
拥有读写技能的犹太人,更容易进入工商业。做贸易生意的收入回报远远超出种地,由此形成了一个循环:受过读写教学的犹太人从事工商业,赚到钱后,信徒又有足够的资金来回馈社区,维持学校运营,总体财富滚雪球一样壮大。当然,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到公元3世纪左右,犹太人的教育体系才普及。
抵制罗马人的同化政策
刚开始,法利赛人办学起步艰难。教育改革的经济好处,不是立竿见影的。在农业社会,多数人一辈子在田野抡锄头,靠体力活吃饭,识字没多大用处。
法利赛人能够把义务教育推广下去,靠的是信仰。犹太人以上帝选民自居,并不服气罗马人的统治。法利赛派采用曲线救国的方案,假装服从外族,换取有限度自治。传承《托拉》是保持民族尊严的有效方法,学校的课程以《托拉》为核心。
法利赛人清楚地认识到,希腊罗马可怕的同化能力。比起武装推翻外邦统治,更紧急的是阻挡外邦的文化渗透。罗马的敌人或许能在战场上打胜一两场仗,但在文化霸权上几乎永远赢不了。
腓尼基人、高卢人、凯尔特人穿上元老的加托袍,学说拉丁语,祭拜朱庇特,他们甚至把老祖宗的姓氏都了,改用拉丁式。一心想归化罗马的腓尼基人,抛去本族的古老传统,头也不回。腓尼基文化的重镇迦太基,在亡国数百年后,已经忘了自己曾是罗马的死敌,认贼作父地臣服于对手。
公元66年犹太人起义的一大动机便是,希律家族和上流社会邯郸学步,模仿外邦,连祭司都不怎么遵守教规戒律。早在马加比王朝时期,统治阶级就已高度希腊化,这也是法利赛派不服从官方的原因之一。
从罗马政府的角度来看,这是全盘西化,拥抱文明的进步;从人民大众的角度来看,权贵们变成了假洋鬼子。奋锐党人暴力形式的反抗失败后,法利赛人明面合作,暗中抵制的反抗形式,成为可行性方案。
犹太教规矩礼仪执行更加严格,男丁行割礼,每个星期守安息日,饮食有诸多禁忌,非洁净不食。在希腊罗马文化的包围圈,圣经的子民保持了独有文化生活习惯,抬高了民族多元融合的门槛。
如果没有强烈的信仰,耶路撒冷很可能变成下一个迦太基。教育政策也是反罗马爱国主义的一部分,每个犹太儿童阅读典籍《托拉》,传承文脉,宗教考试是犹太人的成年礼。异教徒皈依犹太教,同样要阅读典籍。
旧体系皈依犹太教的路径,主要有三个:联姻,娶犹太老婆;集体改宗,弱小部落主动或者被动臣服马加比王朝,改换宗教信仰;当犹太人的奴隶,等干满一定年限,主人有可能以抛弃旧神、顺服上帝为条件释奴。
经过法利赛派的变革后,新信徒必须要通读一遍经书,接受神学考核,方可入门,贵族也不例外。学识是决定一个人在教团地位的首要因素,权势一文不值。法利赛人傲视王侯的精神,从马加比时期一直延续到罗马时期,法利赛派连以色列自己的王都不尊敬,更何况异族人的王。
犹太教把“沙门不敬王者”的原则贯彻到底,而基督教做了妥协。尽管原始基督教比犹太教激进数倍,基督教到了后期反倒要保守多了。最早的几批基督徒,敌视私有制、家庭伦理。虔诚的教徒不留个人财产,全部捐献;归信耶稣的子女,对多神教的父母视若仇人;发誓不婚的修士、修女,献身给教会,热情帮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对身边的亲人漠不关心。
通过无私的传教精神,福音传播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罗马政府机构遭到渗透,结果是,派去镇压清除教会的军队里面都混入了基督徒官兵。皇帝马克西米下达宗教迫害法令时,塞比安人军团抗命,官方处死6000名基督徒士兵,差点引发了一场哗变。
君士坦丁大帝尊奉耶稣,更接近于顺水推舟,承认既成事实,教会的力量已坐大,难以封禁。另一方面,这时候基督教身上的民粹激进色彩大为消退,王公贵族纷纷入教。识时务的基督教神学家,以叔孙通、公孙弘式的灵活态度与君王合作。
仅一代人的时间后,基督教就升格成为国教。在如日中天的罗马霸权下如何生存,犹太教的策略是打不过,就假装服从他;基督教的策略是打不过,就加入他。
基督教成为一个全民性的大众宗教,教会既吸纳了武士军人,又保护妇孺弱势群体,既接纳皇亲国戚,又吸引文盲贫农。各阶层从上到下,一网打尽。犹太教因为其特别发达的教育体系,工匠商人为主要信徒。
实现全民教育的犹太人,与其说是个民族,不如说更像是个社会阶层。新一代的犹太年轻人受教育,离开父辈的农田,在城市打拼扎根。久而久之,犹太人几乎全是工匠、商人,而那些仍旧从事农牧业的犹太家庭更容易脱教,融入到周围的基督教群体。
实际上,基督教原本就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最早的一批基督徒是认定耶稣为救世主的犹太庄稼汉,他们生活贫苦,居住在穷乡僻壤,而耶稣保证带世人脱离苦难。基督教在犹太社会内部遭到瓶颈,才转向其他民族传教。
某种程度上,基督教继承了不少以色列传统价值观,赞颂劳动,赞颂战争,政治光谱接近奋锐党人。而法利赛派已经中产化了,以经商赚钱为本业,完全不像是摩西、大卫王的子孙。
一个民族如何失去尚武精神
法利赛派教育普及之前的犹太人,处于传统的农耕社会,跟其他文明没有区别。根据罗马人的评价,犹太奴隶体格结实,性情朴实,跟其他民族的奴隶一样适合开挖矿山运河。
被罗马征服之前,希伯来文明的特征是强健阳刚、勇敢善战,经商和文艺反倒成就平平。那个时代的商人民族为腓尼基人,以色列人排不上号。
马加比王朝的建立者出生于祭司家族,他进行军事武装,凭借火与剑,打下了江山。宗教祭司阶层喜好用武力对外传教,迫于犹太教的霸权,巴勒斯坦周边部族纷纷称臣并且改信上帝,希律王就是来自以土买人的皈依家庭。
以色列人还向外国提供军事承包服务,这个民族习惯于当雇佣军,跟后来瑞士人习惯于当欧洲国家的雇佣军一样。埃及政府常年维持一支犹太士兵组成的特别队伍,战绩不俗。公元前153年,法老托勒密六世考虑借兵清剿内敌,专门会晤了马加比开国之君。马加比人是中东地区的常胜之师,以骁勇彪悍而著称,直至遇上了更加骁勇彪悍的罗马军团,他们老实起来,暂时臣服。
公元70年的大起义是以色列军事传统的绝响,奋锐党人虽然暴戾恣睢,但充满战斗精神,刚强不屈。祖先大卫王、马加比的血液在他们体内流淌沸腾。不仅巴勒斯坦地区,侨居埃及、巴比伦、塞浦路斯等地的犹太教徒也响应号召,罗马帝国的半壁江山战火纷飞。
输掉犹太—罗马战争后,起义者宁愿抛弃家乡耶路撒冷,也不当罗马皇帝的良民。萨珊帝国欢迎形形色色的流亡者,在两河流域,犹太教难民规模非常庞大,跟基督徒的人数加起来甚至超过了主体民族——信奉拜火教波斯人。在波斯罗马的争霸战中,犹太流亡者多次协助萨珊军队,攻打城镇,其勇敢与残暴令波斯人都敬畏三分。
罗马士兵接纳基督教,也正是因为其尚武特质。《旧约》里的上帝杀伐决断、战无不胜,他给埃及降下十大灾祸,帮助大卫王、所罗门开疆拓土。早在使徒时代,零星的士兵抛弃多神教,皈依基督教;镇压教会最强硬的皇帝之一戴克里先在位期间,基督徒战士仍然在增加,构成帝国西班牙兵团的主力;东西罗马分立之际,教会已经在军方根基稳固。
基督化程度最深之一的“霹雳兵团”作战勇敢,屡屡在多瑙河流域打败日耳曼部落,声威赫赫。君士坦丁大帝停止前任迫害教会的政策,也是受人劝说,基督教可增强军队的凝聚力,将士们把上帝当作一尊战神来祭拜。
罗马军民信奉的基督教,仿佛是奋锐党人信仰的变体,只不过抛弃了犹太民族的特有习惯如饮食禁忌和割礼等。希伯来的军国主义灵魂,经过改造,注入到敌人罗马的躯壳内,历史的进程总是出人意料。
经过法利赛派改造的犹太教,跟旧时代的犹太教,外观看上去完全不同。一代又一代的新犹太人,抛弃了祖先的生活方式,逐渐从战斗民族变为经商读书的民族,从肌肉发达变成了头脑发达。
犹太人变成世人熟悉的样子,擅长经营贸易放贷,天生的商人。根据考古发现,犹太教团在帝国的分布点,跟罗马城到粮仓埃及的贸易路线完全重合,也就是说,他们运营着地中海世界头号商业航线,犹太人在首都罗马的第一个立足点正是码头。罗马出产了大量犹太精英人才,耶稣的弟子、使徒保罗也是出生在罗马。到后期,犹太人几乎变为城市化的民族。
还有少数零散的犹太教社区过着男耕女织的乡村生活,这些社区没经历过法利赛派的改革,经济实力不足,很容易脱教,融入周围群体,丧失民族认同感。
并非犹太人天生头脑灵活,擅长经营,而是那些种地、不经商的犹太人不再当犹太人了。这就是,犹太人为什么是商人民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