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南京的唐生智:战前长三角会战的规划者
2022/01/15 | 作者 霍安治 | 编辑 陈祥 | 收藏本文
抗日战争最惨痛的败仗,莫过于首都南京保卫战。守城主帅唐生智慷慨要求死守,作战不利时却张皇失措弃军出逃,是抗战史上争议最大的将领。
相关批评车载斗量,大致以《李宗仁回忆录》为底本。在李宗仁看来,蒋介石决定守南京是“意气用事”、“逞匹夫之勇”。他评价唐生智则是闲坐冷板凳太久:“静极思动,想乘此机会掌握一部兵权。所谓与城共存亡的话,不过是空头支票。”在讨论是否固守南京的会议里,李宗仁大力主张放弃南京,唐生智却突然起立大呼:“首都是国父陵寝所在地。值此大敌当前,在南京不牺牲一二员大将,我们不特对不起总理的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我们的最高统帅。本人主张死守南京,和敌人拼到底。”
李宗仁对这一幕的生动回忆,常使南京保卫战被误解为一场意气用事的糊涂战。然而,台北“国史馆”公布的蒋介石秘档,记录了南京保卫战的筹备过程,与李宗仁回忆截然不同。
蒋介石早在1934年就策定在长三角决战的对日作战计划。最精锐的德械部队主动攻打上海日租界,将日军由华北大平原引诱到长三角,利用多重阵地带予以痛击。南京城则是长三角会战最坚固的核心阵地,日军即使能闯过重重国防工事线,也会在南京城前惨遭歼灭。而内定指挥长三角会战的将领,正是唐生智。
因此,唐生智守南京并非意气用事。只是,备战部署的一着错棋,以及唐生智的个性缺陷,使南京保卫战成为抗战史上最惨烈的败仗。
蒋介石重用旧敌
南京保卫战的设计,起源于1932年“一·二八”淞沪会战。蒋介石向上海战场投入最精锐的中央警卫军,却节节败退。战火方熄,蒋介石痛定思痛,火速于南京召开军事会议,研究对日作战方略。他对与会将领说,对日作战不但要“努力整理军队”,更要想出一个“秘密方法”,“来改进我们的军备,充实我们的力量,使敌人不能意料”。而他苦心规划的“秘密方法”,就是以长三角为抗日战争的决胜战场。
以长三角为抗日战场,压力很沉重。长三角是南京政府的财赋命脉,更是1930年代的经济发动机。1932年全国总岁入的53.1%来自关税,而1/3的关税来自吞吐长三角农工商贸易的上海江海关。全国工厂的49%在上海设厂,全国银行资金3/4集中在上海,全国外贸总额53.4%由上海港出货。
在长三角作战,顺带砸烂的坛坛罐罐,相当于当时半数GDP总量,中国经济将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唯有牺牲长三角,对日作战才有一丝胜算。当时徐州以北是军阀割据,南京当局无法提前经营战场。而徐州以南,只有大上海的吸引力能诱使日军倾巢来犯。
朱培德视察炮兵学校,与教育长邹作华(左)合影。
舍不得上海,套不着狼。长三角大会战是破釡沉舟之战,只准胜,不能败。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蒋介石帐前点将,却点不出能担任长三角会战重任的主帅。
黄埔诸将大多由教官与幕僚提拔,学历傲人、素质整齐,却没有作战天赋。统兵一方的顾祝同、蒋鼎文、刘峙、陈诚与罗卓英都以坚忍著称,能打硬仗,却不是用兵天才,指挥风格保守。留学日本的钱大钧与朱绍良,才华只能当幕僚。行伍出身的卫立煌学识低浅,作战更为呆板。
一位优秀大军统帅必须具备过人的眼光、智慧与判断力。西方近代军事理论的鼻祖克劳塞维茨分析道,“战争是充满偶然性的领域”,只有天赋异禀的“军事天才”,才能“不断地战胜意外事件”。理想的天才型将帅,“必须具备两种特性;第一,是在茫茫黑暗之中,内心仍能发出微光以照亮真理的智力;第二,是敢于追随此种微光前进的勇气。前者在法语中形象地称为眼力,后者是决断力。”
蒋介石麾下良将太少,只好大胆起用手下败将。而当时军界具备卓越眼力与决断力的第一“军事天才”,非唐生智莫属。
唐生智早在保定军校就学时,就受到校长蒋百里青睐。蒋百里有名言,“湖南是中国的普鲁士”,更坚信统兵湖南的唐生智具备威廉大帝的雄才霸略。他热心为唐生智出谋划策,到处游说保定学生反蒋拥唐。1929年,唐生智于河南反蒋,远在上海的蒋百里打电报为唐生智规划战略,气得蒋介石将他抓起来软禁两年。
猛将必拔于卒伍。唐生智毕业后回到湖南,由排长基层干起,从排长逐级干到总司令,部队经历丰富。他练兵成痴,更能自我要求。1920年代战场决胜兵器是重机枪,唐生智亲上靶场练机枪,挚友万耀煌说他“练习过几十万发”,能以重机枪精准“点打”。1923年唐生智升任师长,展现独当一面的气魄。他开矿、卖鸦片,大手笔整军经武,兵力为同时期湖南四个师之最。上了战场,唐生智展现“军事天才”,汀泗桥中央突破打垮吴佩孚,驻马店孤军猛进击败张学良。
蒋介石视察建军备战的重要基地——炮兵学校,后面穿长靴者是军政部部长何应钦,何左手边是唐生智。
更难得的是,唐生智用人不疑。亲信臧卓称赞他用兵大气:“对于事务上枝节琐末问题,绝不轻于干涉。”这与事必躬亲的蒋介石截然不同。1926年衡阳战役,湖南各路大军联合吴佩孚围攻唐生智,兵力悬殊。唐生智将指挥大权放给才华洋溢的参谋长龚浩,自己在参谋长的办公室摆张行军床睡觉,表示对龚浩的无保留支持。龚浩果然以完美的敌后侧击打垮来敌,有如中国版的兴登堡与鲁登道夫。
唐生智出身豪富,为人任性霸道,带兵更展现“狼性”。部队闹饷,他当场枪毙带头士兵。心腹师长张国威是他的保定同桌同学,一朝心有异志,被喊进澡堂后当面绞杀。麾下将领无不战战兢兢,绝不敢糊弄蒙混。1927年唐生智兵败下野,军需处库空如洗,他爆破武汉中央银行的金库,提款20万大洋充作下野旅费,“霸气外露”,没有底限。
自古雄才大略者,不甘屈于人下。臧卓对唐生智的批评一针见血:“豪雄放逸”,却“难于羁糜”;“长于果断”,却“艰于服从”。唐生智多次反蒋,1929年底的反蒋成为历史奇闻。蒋介石以他出任讨逆军代总司令,于虎牢关督师对战西北军。告捷之时,“讨逆军总司令”突然打出反蒋大旗,堪称民国兵变史上最戏剧化的一幕。
多次兵变后,唐生智坐上冷板凳,整天打牌混日子。但蒋介石并没忘记他。
长三角大会战的预定主帅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耳。”若曹操与刘备联手合作,三国史可能改写。1932年12月,蒋介石平地一声雷,以唐生智出任军委会第一厅主任,新职相当于半个参谋总长。
南京政府的国防战略最高机关,名义上是参谋本部,实际上是军事委员会的第一厅与办公厅。因为参谋本部目标太显著,是日本间谍刺探重点,蒋介石只好另组地下参谋本部。形象地说,行政区分为设计、执行与考核三大程序,军委会第一厅与办公厅负责国防战略与建军事务的“设计”与“考核”,参谋本部只负责“执行”。
蒋介石奔波各地,将对日备战重任交给唐生智、朱培德与军政部长何应钦。唐生智主管的军委会第一厅负责部队调动与建军,朱培德主管的军事委员会办公厅负责设计国防战略,并督考军委会各机关。当时呈报给蒋介石的最高国防事务,常由何、朱、唐三人会衔。筹备长三角会战则是何、朱、唐三人组的首要任务。
蒋介石日记显示,他在1932年准备长三角对日作战时,第一步规划是重新编练足以与日军对战的德械新部队。因此,唐生智上任之初,就负起督练德械部队的重任。只是内战频仍,德械师经常调动。蒋介石对唐生智非常信赖,让他与朱培德共同负责调动第4师、第36师、第87师、第88师与教导总队等精锐德械部队。此外,唐生智的工作包括研究分析日军情报、与德国顾问合作以及督导南京所有军事机关。权力之大,如同蒋介石在南京的分身。
练兵是唐生智的强项。1934年,德械部队整训渐有成效,蒋介石开始细部经营长三角战场。何、朱、唐的分工更为精确。何应钦接下建军与练兵重任,朱培德出任参谋总长制定抗日战略指导,唐生智则被指派为长三角大会战的预定主帅。
经营战场,由现地侦察开始。1934年初夏,唐生智率领参谋群,侦察江浙沿海。参加调查的刘劲持回忆道,唐生智亲自跋山涉水,展现强烈责任心。在金山卫,他们“遇到一条河浜,唐生智穿着长筒皮马靴,毫不迟疑,涉水而过,参谋们只好随同涉水渡河”。1934年7月,作战计划初步完成,朱培德、唐生智与参谋次长贺耀祖会衔呈报《首都警备计划总纲》,一向吹毛求疵的蒋介石颇为满意。
长三角作战计划站稳脚步,下一步是全国抗战规划。1935年1月,何应钦、朱培德与唐生智会衔报告《廿四年度防卫计划大纲》已经拟妥,兹事体大,原件不敢冒日军截译的风险以电报拍发,建议专人送达。蒋介石则批示等他“回京面商”。
次月,蒋介石决定抗日各战区的负责主帅:刘峙负责陇海线;陈诚负责武汉赣鄂湘;蒋鼎文负责赣(东)福建;朱绍良经营陕甘大后方;卫立煌坐镇徐州;最关键的京沪杭长三角与浙江全省,则由唐生智主持。
京沪杭会战的战略指导,同时成形。蒋介石以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负责开第一枪,在上海秘密赶建攻击阵地,准备主动攻占上海日租界,诱使日军倾巢来袭。上海至南京之间的300公里纵深则建立国防工事线,节节消耗日军兵力,而后于南京主阵地决一死战。
1935年秋,长三角首次举行实兵大演习“廿四年度秋操”。蒋介石自任演习统监,实际规划大演习的唐生智任参谋长,军委会、参谋本部、军政部与陆军大学的幕僚教官精锐齐出,细细检讨长三角大会战的部署细节。
蒋介石对秋操非常满意,命何、朱、唐三人秘密建立“首都警卫执行部”,由唐生智出掌。这个绝密指挥部平时负责“督研各项防御工事及道路通讯网,并作一切统制准备及各种预行演习。”作战时则“执行指挥权”,指挥长三角大会战。
廿四年防卫计划大纲批示。
参谋总长朱培德为唐生智组成精英团队。参谋本部作战厅长刘光兼任警执部作战组组长,组成最优秀的幕僚群。交通部政务次长俞飞鹏兼任交通组组长,构建长三角军事交通网。军政部储备司司长白云深兼任积谷小组组长,在南京积谷700余万大包,准备持久守城。主管国际情报的参谋本部情报厅长则以唐生智的铁杆龚浩出任,确保警执部掌握第一手日军情报。
唐生智以过人的精力,亲自督导长三角国防工事建设。他一手将南京要塞化,建立乍浦、吴福与锡澄三道国防工事线。1936年,他的职权扩大到上海。长三角会战的第一炮,是攻掠上海日租界的强袭作战。据刘劲持回忆,蒋介石原以参谋次长杨杰拟定作战计划,但杨杰敷衍了事,“只在上海附近的军用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上几笔,写了一些说明就送上去了”。蒋介石勃然大怒,将长三角大会战的重任交给唐生智。
然而,唐生智累病了。
建军抗日非常急迫,何、朱、唐三人的工作压力异常沉重。何应钦的运气较好,有一个每天为他亲手炖鸡汤的贤惠太太,但朱培德与唐生智双双累出病来。朱培德责任感太重,累坏身体不请病假,打补血针继续上班,因针剂过期而暴病骤逝。而唐生智则在1936年6月积劳成疾,离职休养。
“国史馆”保存的蒋介石函电,生动侧写唐生智的惊人工作量。在病倒前半年,他全力赶造长三角国防工事,又亲自督导首都电话线与下水道建设、参加动员计划拟定、研究防毒作业、思考改善壮丁训练办法、举办防空演习,还参加日军情报分析。自日本传来的绝密情报,由蒋介石的亲信秘书长杨永泰亲译,点名急转朱培德、唐生智与外交部次长唐有壬。在此同时,唐生智还兼任训练总监,草拟《充实陆军军官教育办法》,他看出部队战力难以提升的症结在于正规军校出身军官不足,准备放手扩张各军校的训练能力。
发达公路网让日本炮兵通行无阻
抗战爆发前夕,朱培德骤逝,唐生智病休,长三角会战的指挥力大打折扣,幸而对日作战准备已经上了轨道。抗战爆发后,蒋介石以徐永昌接替朱培德,以顾祝同接替唐生智,按照原定计划发动淞沪会战。上海失利,大病初愈的唐生智自告奋勇守南京,扛起已经准备多年的重任。他无疑是南京保卫战最完美的指挥官,但蒋介石的一着错棋使守城战注定失败。
蒋介石认为“一·二八”淞沪战役的最大教训是交通不良。部队依靠长江水运调动,速度竟比日军由本土海运部队还慢。因此,长三角备战特重交通,尤其是公路。
1933年10月,蒋介石以亲信陈果夫出任江苏省主席,与唐生智联手抢修公路,三年内建成1366公里。《江苏省政述要》记载,当时择定的路线,“固应适合交通需要,同时更应注意国防性能,故苏省近年所筑公路大都秉承中央计划办理者为多”。长三角南端的浙西战场,则以沪杭公路为主轴,大量铺设支线,沪杭之间绵密公路网的总长达到2048公里。
长三角战场南北200公里,纵长300公里,面积相当于两个比利时。调动兵力必须机动迅捷,蒋介石认为公路网是作战成败关键。但他没有料到,良好的公路网一旦陷入敌手,反而使日军的重炮部队能轻松行军。
日军炮兵最重的牵引车,是牵引240毫米攻城榴弹炮分解件纵列的九五式13吨牵引车,足以压垮传统中国的所有桥梁。但唐生智抢修的崭新军用公路,以通行德造150毫米重榴弹炮机动纵列为标准。《国防公路初步改进计划》记载,最高档的甲级军用公路“可通行15公吨之坦克车及现有最重炮车(15厘米口径炮车用11.6公吨牵引车牵引),或较此类略重之其它炮车。”军民两用的乙级与丙级公路,也得能“荷载现有最大炮车及10公吨之坦克车”。
1934年,这些长三角会战和新式建军的重要将领,视察炮兵学校,右一为唐生智。
唐生智辛苦督修的公路网,使日军炮兵通行无阻,即使是最沉重的攻城重榴弹炮,也能由金山卫从容开到南京城前。于是,日军在南京城前集中了规模空前的重炮部队,火炮密度堪称抗战各大战役之最。野战重炮兵第5旅团,独立野战重炮兵第15联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2大队、第3大队、第4大队,独立臼炮第1大队、第4大队,独立攻城重炮兵第1大队、第2大队、第5大队,独立攻城重炮队,临时攻城重炮队……
发达公路网帮倒忙,原本计划歼敌于城下的南京保卫战,打成了战力悬殊的“不对称战争”,蒋介石只好下令撤退。唐生智罕为人知的黑暗人格,却使敌前撤退成为失控溃败。
黑暗人格使敌前撤退成为失控溃败
唐生智是豪门富二代,打起仗来“狼性”沸腾,却没有坚持到底的毅力。每逢战败,总是丢下大军,一走了之。他1927年被李宗仁击败,扔下十余万大军,跳上轮船直放日本。1930年1月,他反蒋失败,将九万大军扔在雪地里不管,只带三个随从脱逃。在南京保卫战失利之时,唐生智故态复萌。
南京撤退只是由长江南岸搭船到北岸,唐生智手握充裕船只,足以撤退多数军民。军委会船舶运输司令部在南京移交大小轮船27艘,移交之前,船队指挥官金福民自作主张,将拥挤在长江边的难民抢运到北岸,三夜救出平民超过百万人。唐生智接收船只后,却发狠下令禁止两岸船运,以示守城决心。然而,他一收到撤退命令,又是只顾自己逃命。
唐生智的逃命部署,展现了过人的机智。守长江南岸的第36师师长宋希濂回忆道,唐生智要求他优先“掩护长官公署及直属部队”,而后准许第36师撤过长江,但“其余部队一概不许渡江”。如此一来,第36师为了求生,会热情掩护唐生智出逃,守城大军也不会堵塞他的逃生之路。
南京卫戍长官部的科长谭道平,证实了宋希濂的说法。在当夜颁布的渡江计划,唐生智的总部是第1梯次,其次是战车、炮兵与宪兵等特别部队,接下来是第36师。在第36师之后,只再安排一梯次,运送运输司令部等机关人员。守城大军并未列在渡江表上。
更聪明的是,唐生智下令守城的中央军师长与他一起渡江。这些师长都是黄埔一期的重要将领,若蒋介石追问,足以分担责任。据孙元良回忆,教导总队总队长桂永清当场大哭。“他不愿丢下剩余的部队,一个人和唐乘船渡江。所有的部队长也都作同样的表示。”
然而,这个命令已经打垮将领们的士气。五年以来,唐生智密切督责这些中央军师长整训部队,演习备战。在桂永清、孙元良与宋希濂眼里,唐生智如同蒋介石的分身。于是在12月12日深夜,守城大军突然溃乱。筹备五载的南京保卫战,成为抗战史上最惨烈的败仗,更留下南京大屠杀的耻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