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卷”到“双减” 2021:教培时代落幕
2021/12/25 | 作者 熊丙奇 | 编辑 孙杨 | 收藏本文
如果说2020年的教育热词是“内卷”,那2021年的教育热词就是“双减”。“双减”是为了治理教育的“内卷化”,减轻学生作业负担与校外培训负担,也缓解家长的教育焦虑、减轻家庭的教育支出。
这一年来,社会舆论对于“双减”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对校外培训机构的严格监管,而其实,“双减”对于中国教育来说,不只是宣告教培时代的落幕,更是代表发展教育的战略思维大调整。中国基础教育将告别产业化,强化政府的教育职责,强化教育的公益属性,强化发展更加公平与更高质量的教育,以教育公平促进共同富裕。
教培时代落幕
2021年7月底,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简称“双减”意见)。虽然“双减”意见并没有关停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但是,教培业必须直面的现实是,资本疯狂追捧的教培时代已经落幕了。未来,不可能再现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类培训达8000亿产值这样的“盛景”,也别“期待”非学科培训涌现出上千亿市值的教育公司。
“双减”意见明确的监管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的措施,其严厉程度,超出了所有教培业从业人员,以及投资者的预期。因为根据“双减”提出的监管措施,面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必须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严禁资本化运作,一律不得上市融资,这相当于把资本进入学科类培训领域的投资逻辑全部给“废了”。
根据“双减”意见,2021年年底,所有面向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类培训机构都必须“营改非”,这意味着,已经上市的教育企业,如果主营业务就是学科类培训,那机构必须剥离学科类培训业务,要么退出,要么转型。因此,教培头部企业新东方宣布到2021年11月底,停止义务教育学科类培训,退租1500个教学点。
新东方在退出学科类培训业务时,向农村学校捐出8万套桌椅,被认为是“体面”离场。然而,并不是所有教培机构都能做到“体面”。在“双减”之前,每年都有教培机构因经营不善而破产关门,或卷款而逃出现退费纠纷,在实施“双减”之后,“爆雷”的机构增多。处理机构裁员与退费纠纷,是接下来“双减”工作需要关注的问题。据报道,2021年10月25日,教育部公布“双减”9个试点地区工作进展。其中,北京市线下学科类无证机构压减率98%,原有各类培训机构压减比例60%;上海市义务教育学科类培训机构压减21.73%,从业人员减少3.5万人。
转向非学科培训、成人教育、职业教育,是学科类培训机构转型的主要方向,但转型并非易事。一方面,这些领域已经有大批经营者,学科类培训机构转入,必定加剧竞争,营利很难;另一方面,有可能出现非学科培训新的内卷。根据教育部对学科类与非学科类培训的划分,艺术、体育、综合实践活动培训为非学科培训,学科类培训机构转向与资本进入艺术、体育培训,引发社会舆论对艺术培训、体育培训内卷化的担忧。
尤其是随着将美育、体育纳入中考,逐渐提高中考体育的分值,艺术培训与体育培训,就很可能增加学生的培训负担与家长的焦虑。
“双减”要减轻的是学生的校外培训负担,而不只是学科类培训负担,决不允许出现非学科培训负担增加这种情况。对此,教育部已经明确表态,要针对学科类培训转向和资本涌入非学科类培训的问题,出台相应指导意见,防止出现政策空白。
开启教育的“非营利”时代
义务教育阶段的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被要求登记为非营利性,这是我国义务教育全面进入非营利时代的重要标志。因为在这之前,所有民办义务教育学校,都被要求必须登记为非营利性。
2017年9月1日实施的新修订的《民办教育促进法》规定,“民办学校的举办者可以自主选择设立非营利性或者营利性民办学校。但是,不得设立实施义务教育的营利性民办学校。”这要求所有民办义务教育学校都必须登记为非营利性。
2021年9月1日实施的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进一步规定,“实施义务教育的公办学校不得举办或者参与举办民办学校,也不得转为民办学校。”“地方人民政府不得利用国有企业、公办教育资源举办或者参与举办实施义务教育的民办学校。”“任何社会组织和个人不得通过兼并收购、协议控制等方式控制实施义务教育的民办学校、实施学前教育的非营利性民办学校。”
实施这些规定,可以说,民办义务教育学校将不再有营利空间。这也宣告我国义务教育告别产业化,从上个世纪90年代推行到本世纪初的教育产业化思维被摈弃。
首先,公办学校的产业化被禁止,具体表现是清理“公参民”民办义务教育学校。2021年8月,教育部等部门印发通知,就规范公办学校举办或者参与举办民办义务教育学校(简称“公参民”学校)进行部署,基本思路是公办归公办、民办归民办。
由公办学校或国有企业举办民办学校,按民办收费,就是教育产业化。地方政府支持“公参民”的主要出发点,就是“以教养教”,减少教育投入,同时以所谓的名校举办民校,来扩大优质教育资源,制造教育政绩。而发展“公参民”模式,不但被质疑为造成国有资源流失,还制造义务教育不均衡,加剧择校焦虑。
其次,严控民办义务教育的规模。中办、国办发布的《关于规范民办义务教育发展的实施意见》提出,将民办义务教育在校生规模占比控制在5%以内。而根据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0年,我国小学在校生10725.35万人,其中,民办小学生在校生966.03万人,占9%;初中在校生4914.09万人,其中民办初中在校生718.96万人,占14.63%。
实现5%的目标,首先要清理“公参民”民办学校,这类民办学校也被称为是“假民办”,在大多数地区,只要严格清理“公参民”民办学校,也就基本实现5%的目标。还要对其他民办义务教育学校进行存量优化,不再审批新的民办义务教育学校。受规模限制,民办义务教育学校办学,必须重视内涵发展与质量建设。
再次,民办学校办学要从投资转向慈善。“非营利性”“不得进行关联交易”“不得被社会组织或个人控制”,这些规定要求民办义务教育举办者,不能再以投资心态对待办学,如果要继续办学,就需要从投资心态转向慈善心态。这也将是民办义务教育的重大转变。
与之对应,民办义务教育的功能也发生变化。之前,民办义务教育主要扮演的角色是“补充”义务教育资源,而进入非营利时代后,发展民办义务教育就不是为了“弥补”财政投入的不足,而是在财政保障义务教育资源的情况下,探索与公办学校不同的办学模式,满足受教育者的差异化教育选择。
事实上,只有发展高质量的多元教育、个性化教育,才能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加的接受更好教育的需求,缓解社会的教育焦虑。
2021年9月1日,重庆市大足区海棠小学二年级学生拿着刚领取的新学期书本,开心地奔走在校园里,迎接新学期的到来。
面向人人的现代教育
“双减”的目标,不只是治理校外培训机构,而是要重建教育生态。道理很简单,如果只是从严监管校外培训机构,但是却不疏导家长的培训需求,那学科类培训就会转向地下,进入家庭,从现实看,这一现象已经出现,各地都有家长请“私教”给孩子补课。
而疏导家长的培训需求,就需要进行需求侧治理。包括改革教育评价体系,破除唯分数论、唯升学论、唯学历论,建立多元评价体系,对学生进行多元评价,创造多元选择;强化学校教育的主阵地作用,推进课后服务全覆盖,落实和扩大学校的办学自主权,提高学校的办学质量;形成全社会的育人合力,社区要为学生提供寒暑假、双休日、节假日的活动去处,而家长教育也要转变功利观念,关注孩子身心健康。
为此,我国制订了首部《家庭教育促进法》,明确“家庭教育是指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为促进未成年人全面健康成长,对其实施的道德品质、身体素质、生活技能、文化修养、行为习惯等方面的培育、引导和影响。”该法将于2022年1月1日实施。
其中,改革教育评价体系尤为重要。这首先需要全社会形成新的教育公平观和质量观。我国当前的教育公平观,还是“精英教育”公平观,所谓“精英教育”公平观,就是升学公平、分数公平,以分数作为评价标准,高分进好的学校,获得优质教育资源。
围绕“精英教育”公平观,我国义务教育阶段依旧有变相的重点校、重点班,高中则有超级高中、示范性高中、重点高中、一般普通高中和职高,大学则有985、211、“双一流”等身份标签。
社会公众普遍接受高校、高中按分数招生,但是,却忽视一个问题:把教育与学校等级化,本身是不公平的。我国教育已经进入普及化时代,2020年,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经达到54.4%,在教育普及化时代,坚持“精英教育”公平观,只会加剧升学竞争与焦虑。
对应升学公平观,我国基础教育就普遍采取升学教育模式,存在严重的应试倾向。升学教育模式的基础教育,既导致与升学无关的学科教育被边缘化,没有给学生完整的基础教育,还导致成绩差的学生被边缘化,学生在求学过程中,在每次升学中被分为成功者和失败者,由此给学生和家长都带来很大压力。
我国长达20年的减负,都无功而返,根源就在这里。“双减”要取得实际成效,就必须扭转基础教育的升学模式,关注给学生完整的基础教育。
比如,中考后的普职分流,就因职业教育低人一等,被认为是普职分层。由于担心孩子“被分层”到中职,我国不少家长有“中职恐慌”,纷纷要求提高普高率,降低中职率,甚至取消中职,就发展普通高中,在高中毕业后再分流。诸如“缩短学制,发展10年义务教育”这类建议并不靠谱,却获得很多家长支持就是出于“中职恐慌”。
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在教育普及化时代,以给每个学生人生出彩的机会为出发点,形成新的教育公平观,并推进学校教育教学改革。
面向人人的教育公平观,首先要求均衡配置义务教育资源,不能再有“名校情结”,要让所有适龄孩子享有一致的教育资源。2006年修订的《义务教育法》将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作为地方政府发展教育的首要职责,然而,从现实看,我国各地都依旧存在义务教育不均衡问题,由此产生择校热、学区房热。
为推进“双减”,我国各地都放出一些“大招”,如建立常态化、制度化的校长教师交流轮岗制度,但舆论却担心均衡化会导致学校办学平庸化,这就是传统的公平观阻碍新的公平观。
传统的公平观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公平观,鼓励学生努力上进“改变命运”,而新的公平观,则是给所有适龄孩子创造一样的成长环境。政府要均等化配置公共教育资源,但均等化配置义务教育资源,不是所有学校千校一面,而是要落实和扩大学校自主权,让学校在均衡基础上办出特色,包括举办非营利民办学校,也是鼓励多元办学。
其次要把职业教育真正建设为与普通教育平等发展的类型教育。2021年10月,中办、国办印发了《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提出“到2025年,职业教育类型特色更加鲜明,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基本建成,技能型社会建设全面推进。”“到2035年,职业教育整体水平进入世界前列,技能型社会基本建成。”
要建成技能型社会,就必须消除对职业教育的歧视、提高职业院校的办学质量,这也是消除“中职恐慌”的关键所在。如果职业教育始终低人一等,家长都期待孩子成为学术型人才,那么,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学业压力就难以减轻,而且,如果迎合这种价值观念,我国整体教育结构都会严重失衡,我国高等教育阶段本来应该以职业教育为办学定位的地方本科院校,都不愿意举办职业教育,而想办综合性院校,已经造成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结构与社会需求的严重脱节,出现“学历高消费”“高学历泡沫”等用人问题。
教培时代落幕,教育告别产业化走进非营利时代,都对深化教育评价改革提出更加紧迫的要求。对于家长来说,不再有教培机构制造焦虑,不再有民办学校“掐尖”抢生源,但是,如果评价体系还是分数至上,教育和学校的等级依旧存在,那更多的矛盾会转向作为教育主阵地的公办学校,同时“地下”的培训蔓延。
未来,以新的教育公平观改革教育评价体系,不再将教育和学校等级化,是实现教育现代化,构建教育新生态必须啃下的“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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