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买的是婚房，孩子现在都上初二了还没住进去。”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43岁的徐磊坐在石家庄裕华区的出租屋内，一边抽烟，一边摇头叹气。

15年了，他每天都在期待着交房日到来，可那个早就封顶的楼盘，迟迟无法全部完工。

2006年，和女友谈了4年恋爱的徐磊准备结婚时，看中了一个名为“中康博雅”的小区。两人取出全部积蓄，又从父母手中借了一些钱，总算交齐了房子首付。

本来，这对年轻人设想了很多装修样式，但时至今日，他们仍挤在没有什么风格的出租屋里。

徐磊说，像他这样至今没拿到房的业主，还有500多户，“这或许是石家庄烂尾最久的楼盘之一吧”。背后原因则是，原始开发商不仅存在挪用建设资金、违法销售，甚至还存在一房多卖、拖欠工程款等行为。

多种风险集于一身后，“中康博雅”终被拖垮。后来，该楼盘更换了开发商，项目名称也变为“陶龙家园”，又叫“佳境天城”，项目却依然复活不了。

为了维权，“徐磊们”使出浑身解数，一次次失望之后，大家只剩无奈与愤怒。

“咱不是有房子吗，为什么不让住”

在石家庄裕华区谈固东街与槐源路交口的东南角，有4栋早已建成的住宅楼，静静矗立在道路旁，它的四周被绿色围挡环绕着，小区里没有任何人居住。

这几年，大家习惯叫它“陶龙家园”，“中康博雅”的名字几乎无人再提起。

前段时间，有中介在网络上发布售卖“陶龙家园”住宅的消息，可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并没解决完，中介们已停止了这里的业务。

“哥，有消息了肯定通知你。”一中介说，“即便后期开盘，也没多少房子，先得把之前业主买的房子全部分配了，剩余房子才能销售。”

中介并提出建议：“还是考虑其他楼盘吧，这个情况太复杂，已经15年没交房了。”

15年前，是2006年。“陶龙家园”的业主，多是在这一年购房。而这个小区的故事，得从2005年开始讲起。

2005年11月15日，石家庄友利经贸开发有限公司（简称友利经贸），拿到了一个“经济适用房”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该项目便是早期的“中康博雅”。

到了2006年1月16日，公司又拿到土地证，性质却是“工业用地”。

众所周知，“工业用地”绝对不允许建住宅，而项目还没开工时，开发商就开始卖房了。

当年，这个项目对外宣称是“友利经贸职工集资住宅楼”，实际上，很多购房者来自河北医科大学的下属医院。

“2006年时的价格，每平方在2200元至2600元之间，首付30%。”徐磊说，由于是团购模式，很多人马上交了首付款，开发商因此回笼了一部分资金。

2006年11月10日、11月15日、11月18日，友利经贸分别与华北建设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华北建设）签订了三份《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由华北建设负责承建该项目的1号至4号住宅楼，以及2号办公楼和地下车库。

随即，华北建设开启了“中康博雅”建设，仅用一年时间，就让楼体封顶了。

徐磊坦承：“项目开发初期，应该是比较顺利的。”可好景不长，进入2007年后，石家庄房价出现猛涨，二环以内的均价，涨到每平米4000元以上。

“这个价格放到现在，大家觉得便宜，当时已经很贵了。”另一业主称。公开信息显示，2007年上半年，“石家庄的房价成为唯一的、涨幅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省会城市。”

基于此，友利经贸坐不住了，后悔当初把房价定低了。当时还有个实际情况是，楼市火爆后，产业链上原材料的价格也大幅上涨。

于是，开发商提出让团购户们增加购房款，但遭到大家拒绝。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改变土地用途的友利经贸继续冒险，他们将不少已卖出去的房子，再次用每平方米3200元至3800元的价格，通过中介以全款方式卖了出去，由此导致了“一房两卖”。

徐磊表示，开发商的这一举动，旨在给老业主施压，倒逼加价或退房。

也有业主透露，友利经贸之所以“一房两卖”，是要把钱挪用到投资的矿产上。

2008年春节过后，很多业主发现“中康博雅”停工了，他们便多次找开发商协商，但一点进展也没有。从2009年起，大家开始公开维权，并对开发商形成了一定压力。

2009年7月25日，石家庄市人民政府专门召开了会议，商量解决之道。由于时间久远，当时《会议纪要》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记者难以掌握。

而徐磊和其他业主的遭遇，并未因这次会议有什么改观。2009年12月，“中康博雅”项目彻底停工。

华北建设称：“经双方共同努力仍不能复工。”彼时，该公司已经完成了承建工程的主体结构，以及部分装修工程。按照约定，友利经贸应该支付华北建设8300多万元工程款。

之后，华北建设与友利经贸多次商谈复工和拖欠工程款一事，但都不顺利。

在建设方与开发商的拉锯中，业主们眼看着项目烂尾了。

已经15年了，位于石家庄的“陶龙家园”还没交房。

“虽是工业用地，但项目五证已办了四个。”徐磊说。随后几年间，无论他们采取何种维权方式，都没起到任何作用。

5年后的2015年7月29日，华北建设与友利经贸签了一份《结算协议》——友利经贸还欠其6000万工程款。

这时，距很多业主首付款的时间，已经过去9年。

9年里，徐磊不仅结了婚，孩子都上小学了。因为没房子，一家人每两年就要搬一次家。

“孩子每次都问，咱不是有房子吗，为什么不让住？”徐磊说，“我没法解释。”

项目开工12年后才拍下土地，烂尾楼背后的债主博弈

在过去的那9年里，友利经贸不仅难以支付华北建设的工程款，并又欠下许多外债，根本没有一分钱再投到“中康博雅”。多个债主间的博弈，将广大业主死死困在楼盘外面。

一开始，华北建设想要项目抵账，可半路“杀出”了其他公司。

2016年1月29日，在华北建设不知道的情况下，友利经贸与河北怀恩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简称怀恩地产）签了一份《项目转让协议书》，将“中康博雅”整体转让给该公司。原因是，友利经贸欠了怀恩地产巨额债务。

如此一来，怀恩地产不仅要负责“中康博雅”后期的投资、开发、建设，同时还要处理项目的历史债权债务问题，其中就包括拖欠华北建设的6000万元。

从此，“中康博雅”改名“陶龙家园”，又称“佳境天城”。

但有个问题是，怀恩地产介入时，这个项目的土地等风险仍没解决。所以，要想将“陶龙家园”真正盘活，第一步先得合法化。

那几年，由于河北“三年大变样”行动，给石家庄留下至少540个违法项目。政府迫于无奈，只好出台“补证”政策，让大量问题项目排队等待“转正”。

尽管“陶龙家园”烂尾时间很长，但在众多违法地产中规模不算大。所以，它排队的过程是个未知，项目也只能先行烂尾着。

在法律、债务与政策夹杂下，徐磊和别的业主一点力量都没有。

2016年11月15日，华北建设向友利经贸发出了6000万元的催款函，友利经贸没有否认，只回复说：“本项目与怀恩地产的合作不影响我方所欠贵方工程尾款的偿还，我方亦在积极组织筹措还款方案，尽早完善本项目及还付贵方工程款”。

另外，官方当时也认可了怀恩地产接手“陶龙家园”的行为。

看着欠债和项目都拿不到的华北建设，只好委托律师继续向友利经贸发函催款，同时还告知对方，与怀恩地产的《项目转让协议书》是无效的。

这些举措则阻止不了怀恩地产的步伐。徐磊和不少业主，也逐渐丧失维权激情。

后来，不知经过怎样的操作，“陶龙家园”似乎迎来了新生。

2017年8月12日，由怀恩地产主办的“佳境天城精装建材品牌签约发布会”在西美五洲酒店落幕。怀恩地产的高层、业主代表、7家精装建材合作商，以及河北省十多家媒体记者出席此次活动。

活动上，有管理层宣布，“陶龙家园”516套房产，将全部采用精装交付，“精装标准4000元/平米，预计2018年7月31日达到交房条件。”

这个活动办完后，所谓精装修，也慢慢没了下文。但盘活项目的动作似乎没有停止。

2018年6月27日，石家庄市城乡规划局发布了《关于陶龙家园建设项目设计方案批前公示的通告》，称“项目位于裕华区谈固东街东，金马路两侧。用地性质为居住，用地面积为2.34公顷。”

消息一出，广大业主奔走相告，大家觉得交房的日子快到了。

2018年10月9日，怀恩地产在石家庄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以3.08亿元价格，公开竞得了该项目宗地的使用权。此时，距项目开工时间已经过去了12年。

这种“先建后批”的行为，便是房地产市场的特色政策——补证。

“陶龙家园”售楼部。

“陶龙家园”补证成功后，意味着土地合法了。而怀恩地产3.08亿的土地出让金，也给这个注册资本5000万的公司，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压力。

怀恩地产拿下“陶龙家园”土地后，华北建设非常不愉快，他们在石家庄市长安区人民法院起诉友利经贸，将怀恩地产列为第三人，请求法院判决双方签订的《项目转让协议书》无效。

2019年1月3日，长安区法院立案；6月4日，法院驳回华北建设的诉求。

为了解答业主的各种疑惑，“陶龙家园”设置了专门的咨询处。

“肯定打不赢，怀恩地产都拿地了，把协议再解除，只能让项目更复杂。”徐磊说。

此后，华北建设更换了诉讼思路，他们到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了友利经贸与怀恩地产，并将怀恩地产第三人身份，直接变成被告。

这次，华北建设没再提《项目转让协议书》无效的事，而

是让法院判决解除该公司在2006年与友利经贸签的三份建设工程施工合同，并让两个被告偿还6000万工程款及利息，还得享有1号至4号住宅楼，以及2号办公楼和地下车库的优先受偿权。

2019年8月29日法院立案后，12月26日进行了审理。

与此同时，徐磊连续跑了很多地方去打听交房进度，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时间。

而怀恩地产也已经非常疲惫，他们一边应诉，一边还得去办理《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等手续；同时还要缴纳城市建设配套费，并将施工图拿到省住建厅进行审查批复，并去办理消防图审。

总之，怀恩地产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陶龙家园”复活而努力。而该项目也在2019年，被列入石家庄市第二批房地产解遗“入住难”项目范围。

徐磊和很多业主并没放弃维权：“如果不催促，谁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

已被忽悠了15年，可能还得再等1年

2019年12月26日，华北建设诉友利经贸与怀恩地产开庭后，几方开始等结果。

另一方，“陶龙家园”的业主们，还在期待交房日的来临。他们有人想过再买一套房，但石家庄的房产均价早就过万了，根本没有能力去负担。

很快，徐磊也发现，虽然怀恩地产经常释放复盘信号，可依然交不了房。

2020年6月上旬，他去有关部门反映时，被告知“陶龙家园”已办理了《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当时，他们说项目手续齐全了，正在做施工准备。”所谓施工，是要让停滞多年的楼体，达到入住条件。

2020年8月28日，华北建设起诉友利经贸与怀恩地产的案子下来了，法院判决怀恩地产支付华北建设6000万及利息，华北建设并对“陶龙家园”的1号至4号住宅楼，以及2号办公楼和地下车库享有优先受偿权。

这意味着，虽然怀恩地产接盘“陶龙家园”了，华北建设仍可以通过执行项目实现债权。

无论怎样，“陶龙家园”在慢慢复工。就在大家满怀期待时，石家庄在2021年1月出现新冠疫情，项目又停工了。

艰难熬过一段时间，2021年3月8日，石家庄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发布了“陶龙家园”前期物业服务的招标公告，复工缓慢进行着。

奇怪的是，本来华北建设起诉了友利经贸、怀恩地产，可后来，华北建设又与怀恩地产在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共同起诉了友利经贸。该案在今年3月30日、4月1日开的庭，至于目前是否下达了判决书，记者经多方努力未能核实到。

不过，华北建设向石家庄中院申请执行怀恩地产的案子，今年5月24日也立案了，标的一共7887.49余万。华北建设日前表示：“还没拿到钱，他们说没钱。”

就在该执行案立案初期，徐磊又去找政府。有关部门告诉他：“正在进行施工。”正在施工的工程，主要是水电管线及设备安装、室外入户门和防火门安装、地下人防工程、公共区域装修、室外管网和园林绿化等工程。

为了解决屡遭投诉的问题，当地官方在项目辖区办事处附近，还设立了专门的咨询点。

今年7月14日，十几年前就卖完房的“陶龙家园”，终于拿到《商品房预售许可证》，项目算是“五证”齐全了。

可不知问题出在哪，徐磊和广大业主还是住不进去。

8月1日，石家庄市委书记张超超主持召开市委专题会议，研究解决全市房地产历史遗留问题，他特别强调要坚持“新官理旧账”。当地迅速掀起一股打击房地产违法的热潮。

到了8月12日，有业主再次反映“陶龙家园”不能交房的问题时，9月15日，裕华区委答复说：“楼内外的土建工程已基本完成，下一步需推进楼内安装工程、外网工程、园林绿化工程等工程项目。”

同时，裕华区委还透露了一个信息，将“继续协调开发商与剩余购房户分期分批见面，建立开发商与业主的沟通平台，友好协商，力争达成共识”。

“由此来看，开发商与业主的问题，还没谈判好。”徐磊猜测说。

今年10月2日，另有业主说咨询官方：“从去年6月份取得施工许可证，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变化，又一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10月29日，石家庄市人民政府答复称：“2021年初因疫情等因素，项目施工进度受到一定的影响。目前项目施工已步入正轨，室内地暖地面已全部施工完毕，屋面也全部施工完毕，楼内水电安装工作正常进行。项目工程进展顺利，预计2022年年底前交房。”

“如果这次顺利，我会在买房16年后等来交房日。”徐磊说，被忽悠多年的他，早就对开发商没有任何信任感了。

于是，11月9日，他又去相关部门反映。可截至11月15日发稿，他还没得到任何答复。

目前，对于“陶龙家园”里500多户的房产分配与处置，记者听到了不同版本。看工地的人说“房子全卖完了”；售楼部称“没有卖完，原来业主的问题还没解决，目前不销售”；怀恩地产的电话则一直无人接听。

另有周边的商户透露：“最早的业主现在被加价了，每平米加了两三千元。”但徐磊对这个说法没给出确切答复：“这不重要，关键是我们的房子什么时候能拿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徐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