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为何使用“白团”?
2021/09/05 | 作者 霍安治 | 收藏本文
摘要:日本是德式参谋教学的好学生,中国是差生,日本将校来台纯粹是教学“应用战术”。
蒋介石聘请日军顾问成立“白团”,多年后被后人错误想象成,“白团”是蒋介石最亲信的“地下军师”,能指导最高军事决策、指挥各级部队,简直是台当局的幕后大领导。日本作家野岛刚汇整各方野史,写成专著《最后的帝国军人》,不但将白团话题炒到最热,更得出离奇结论。野岛刚指出,蒋介石在内心深处,存在着崇拜日本的自卑情结,一心“学习日军的强悍,以及日本民族的优点”。
日本作家以白团为题,话题量十足,由军事观点而论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蒋介石雇用日军将校,只是当教书匠。主要目的是开一堂“应用战术”课,加强各级指挥官与参谋长的本领,补足陆军大学的教学缺憾。
陆军大学专门培养师级以上的指挥官与参谋长,“应用战术”则是陆大的重点课程。中日两国陆军大学的“应用战术”课程相同,但中国年年战乱,教学无法循序渐进,“应用战术”与实际战场严重脱节,日军的“应用战术”教学则非常扎实。因此,蒋介石引进旧日军将校教“应用战术”。台当局在1950年代以美援重建三军,改用美式指参作业,美式战术教育也得学,大家的课业压力非常沉重。但高级将校的指挥参谋本领突飞猛进,参加美国本土演习时竟能打败美军将领。
1950年,美国《生活》杂志记者Carl Mydans拍摄的台湾军队训练景象。
追根究底,雇用日军教官来自对日抗战的教训。因此,发掘白团的历史真相,更有深入了解抗日战争的功用。
抗战教训:脱离现实的陆大教学养出闹笑话的学霸参谋长
抗战时期中国的师级以上参谋长,表现普遍不理想。这是因为蒋介石要求师级以上参谋主官必须任用陆军大学毕业生,而陆大生大多是“学霸”,缺乏实战经验。
陆军大学于1906年开办,教学目的原是训练师级以上的指挥官与参谋长。只是清末北洋教学水平有限、学生流品混杂,故成效不彰。1929年,南京政府聘请德国将领任教,并以严格的入学考试提升学生品质。考试太难,造成反效果。初试有万人报考,复试只录取百余人。题目刁钻、科目众多,不但考军事学术,还要考大学程度的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史地与外语。只有焚膏继晷苦读者才能金榜题名,而军中恰恰没有闲暇读书。
陆军大学的报考资格,限制为中尉至少校的青年军官,即排、连、营级的基层干部,而基层总是最忙碌的。即使是最起码的排长,也要担起30余名士兵的食衣住行训练管教,上战场更要时时准备为国牺牲,不可能静心读书。考上陆军大学的军官,大多来自安逸的后方。
严格的体格检查,进一步淘汰了具备实战经验的干部。陆大入学体检巨细无遗,连相貌也列入考核,而血战余生的军人总是满身伤痕。如胡琏的脸颊被子弹打穿,张灵甫与杜聿明跛脚,他们若报考陆大,体检环节就会被刷掉。更难堪的是,战地卫生环境不佳,前线归来的将士即使没受伤,也是一身疾病。敞开上衣,满身疥疮流脓发臭;脱下裤头,“绣球疯”抓得皮破血流,军医掩鼻,一定验退。
只有不必上战场的干部,才能保持军人的堂堂仪表,以及完美无瑕的健康体态。因此,陆军大学的高材生普遍缺乏实战经验。
然而,陆军大学是对日备战的重要训练基地。1930年代的师长以上高级指挥官,大多学识不足,只有搭配学识优秀的参谋长,才能适应现代化战争。因此,蒋介石不厌其烦,亲自为师级以上指挥官挑参谋长。只是早年陆大教学水平差,优秀参谋长太少,只好重用初出茅芦的学霸型陆大生。
陆军大学每期只有100多名学员,由1929年陆大改良教学至1937年抗战爆发,8年内只毕业正则班四期、特别班两期,数量有限。陆大生奇货可居,尚未毕业就被抢订一空,更连升多级起用。陆军大学第10期高材生郭汝瑰,入学前只有上尉连长经历,下部队就是第14师上校参谋长,年纪还不到30岁。
参谋长不好干,当时陆军大学流传一首打油诗:“文武讲写打跑坐,七样功夫不得错,还有一件要记得,主官担功我担过。”
一个优秀的参谋长必须“文武”全才,上课能“讲”,作战计划能“写”,作战勇敢“打”仗,训练勤“跑”基层,面对复杂万端的各种业务更要有静“坐”沉思的本领。实际上,学霸参谋长缺乏经验,被匆匆推上大军指挥的第一线,后果很严重。郭汝瑰上任第一战,以两个步兵团夜间出击,一团正面进攻,一团迂回敌后,夹击当面之敌。战术部署头头是道,考试必得高分,但参谋长看地图漏了两条小河。夜间出击的两个团都被小河阻挡,攻势大乱,伤亡惨重。
抗战期间的部队快速扩编,学霸参谋长的笑料越闹越多。陆军大学第13期的资优生毛景彪,原只是少校科员,毕业后出任预10师上校参谋长。部队发起攻势,他见到日机空袭,紧急下令撤退掩蔽,没考虑到敌前撤退易使部队不战自乱。前线团长葛先才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粗,把参谋长臭骂一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战场上你不懂的事多着呢。最好少出主张,没人说你无能。”
抗战爆发后,德国教官返国,陆军大学的教学主力改为郭汝瑰与毛景彪的陆大同学,年纪大多只有30多岁,俗称“小教官”。学霸教学霸,教学更远离实战,品质一落千丈。
“陆大所学者,标榜历代名将,想学诸葛亮,想做拿破仑,实在理想过高。”陆大十八期毕业的王多年上将,老年回顾陆大所学时感慨倍至:“实际所学者,不过以师战术为主体。就攻防遭(遇)追退,拟成想定,反复磨练,作到熟能生巧,使毕业同学,以此一招半式闯荡江湖……对大军作战之指挥作业,磨练较少。”
陆大生的能力虽然不足,影响力却越来越大。不但参谋长必备陆大学历,就连团长师长等重要指挥职也渐渐由陆大生出任。抗战胜利后,陆大生掌握国防部最高层,拉帮结派。毛景彪挨骂之后,不到一年就升军参谋长,挂起少将领章。五年后高升掌管全军高级将领人事的国防部第一厅厅长,签报重要军职时先看有无陆大学历,更放手打击异己。把他臭骂一顿的老粗团长葛先才身经百战,是死守衡阳英雄,荣获青天白日勋章,升到中将军长。毛景彪一纸公文,降级少将,投闲置散,葛先才只能饮恨退伍。
蒋介石败退台湾,痛定思痛,认为陆军大学教育脱离现实,是失败主因之一,必须全面改良。而他山之石的首选,就是日军将校。
德式“应用战术”:慢慢晋升的日本学霸军官学到位
日本的陆军大学生同样是学霸,实战能力却非常卓越。日俄战争后,日本30余年未全面作战,军人晋升按照“进级停年制”慢慢来,再加上1920年代两次裁军,升迁慢如牛步。40岁升少佐,50岁升大佐,是当时日军的常态。即使是陆军大学毕业生,也得按部就班,由基层逐级历练。日军所谓的“少壮军官”,多已是早生华发的中年人。
与郭汝瑰在上海对敌的第11师团参谋长片村四八,是日本陆大35期高材生,47岁升大佐,48岁出任师团参谋长。同样是上校参谋长,片村比郭汝瑰足足大了20岁。
对日军而言,参谋长也是决定大军作战成败的关键人物。日军的师级以上大军指挥官,素质同样不整齐,因为升大官的主要因素不是能力,而是官运。高级指挥官有许多资深无能之辈,更有尊荣的皇族显贵。只有严选参谋长,才能确保大军指挥的品质。片村四八虽然也是首次上战场,但多了20年的军旅历练,打了20年的各种演习,看地图绝不会漏掉两条河。
更关键的是,中日两国陆军大学的主要课程“应用战术”,优劣取决于个人的经验阅历,而非学习成绩。所谓“应用战术”,就是“应用”课本上的战术原则,写成具体的作战计划。中日两军的战术学都源自德国,应用战术的优劣成败完全寄托于参谋个人的战术天才。
德国的参谋教育,目的在训练出天才型的参谋长。建立德国陆军大学的老毛奇向德皇禀报,他以培养拿破仑的标准,使用最高明的名师,磨练最有天分的军官。若能磨练出一两个拿破仑,就能使德国称霸全球。即使拿破仑不可强求,以最高规格磨练出来的次等天才,也能确保德皇用兵所向无敌。
既然陆军大学训练出来的参谋都是战术天才,“应用战术”的拟定过程也就不需集思广益。让少数天才尽情发挥个人才智,就能打胜仗。
应用战术的固定三段格式,是“任务”、“状况判断”与“决心”。部队受领“任务”后,参谋长率领各科参谋研究战场“状况”,写成建议行动方案之“判断”,指挥官据此下定“决心”。
三段格式的关键,在于参谋长主持的“状况判断”,这是参谋群对指挥官的建议书。一般建议书必然全面详述各种决策理由,检讨利弊,进行审慎的风险评估,提出严谨的预期收益,才敢提出结论。德式参谋长的“状况判断”,却以最武断的姿态,省略一切决策理由,直接写结论。
直接在开头写结论的怪异建议书,称为“判决文”。陆军大学的参考书《将校袖珍》,举出一个师攻击计划范例。全文开头第一段,就是语气武断、不容质疑的判决文:“本师从明(四)日拂晓对敌主阵地开始攻击,以主力由长冈水侧及其以北地区冲破其左翼,拟在黄泥铺附近将敌捕捉而歼灭之。”
至于,为什么选在拂晓攻击而非夜间攻击?为什么冲破敌人左翼而不是右翼?为什么选黄泥铺为围歼地区……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参谋长一概不需提出。因为他是战术天才,这些细枝末节早在考虑之中。师长只要依据参谋长的“判决文”下定“决心”,就能作战。
中日两国的陆军大学,都教“拿破仑战史”,以培养拿破仑的标准去磨练未来的参谋长。但中国陆军大学教出来的“战术天才”,与实际战场脱节;反之,日军的参谋成为大军作战的决胜力量。
抗战期间日军最重大的胜利,是1940年枣宜会战攻占四川门户宜昌城。事实上,日军原本自认战败,部队也已精疲力竭,准备撤退。但第11军作战主任参谋天野正一中佐力持异议,强硬主张乘虚袭占宜昌城,才以疲累之师发动宜昌攻势。以一人之力反败为胜的天野正一,是日本陆军大学43期第1名毕业的战术天才,升官照样慢慢熬,干到中佐已经42岁。只有长年军旅琢磨,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如此惊人的“应用战术”实力。
日军毕竟是败军之将,蒋介石改革陆军大学教育时,原有意师法美国,但美军的“应用战术”完全不同。
美军靠企管原理:“计划作为法”以严格公式做精密推算
美军是由老百姓组成的军队,职业军人非常少。二战前的美军只有33万人,二战期间一举扩编到1220万人,98%是动员入伍的平民,各级参谋大多只是经过短期训练的老百姓,与德式“战术天才”无法相比。因此,美军模仿企业管理,建立特有的参谋作业程序,是为“标准实施规定”(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简称SOP)。
1930年代的美国标兵企业——福特汽车公司,首创流水线生产。每个工人负责一个部件的加工,每个工序都有详细的标准化制程。工人只需具备一种技能、熟习一种制程,即可上线工作。美军依样画葫芦,在指参作业的“状况判断”阶段进行缜密的标准化分工,规定机械式的“SOP”,将一切作战条件标准量化。
因此,美军参谋只要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般,按照SOP做好一个部门的报告。参谋群汇总各部门报告,套入公式,就能计算出“状况判断”。这种计算式的参谋作业,美军称为“计划作为法”(Planning)。
形象地说,德式“应用战术”是战术天才汪洋放恣的大块文章,美式“计划作为法”以严格公式进行精密推算。美军的战术因此平淡无奇,罕见特异出彩之作,却非常精确,将人为疏失降至最低,绝不可能出现漏看两条河的失误。军学专家戴坚指出:“美国战术的思维方法,似乎不是如三段论法一样的纵的思维线,而是纵横交错的思维网。用这个网罩到一切情况上去,就都可以作出判断与处置。”
抗战时期中国接受美援,对美式参谋作业却嗤之以鼻。抗战胜利后,“标准实施规定”发展为更详细的“军事决策程序”(Military Decision-Making Process,简称MDMP),心高气傲的中国参谋仍然不愿改用美式。历史作家黄仁宇于抗战胜利后考取美国莱文沃思堡指参学院,回国却无用武之地,深感“美军的流程绝对无法适用于中国”。直到国民党败退台湾,依靠美援重建三军,才全面改用美式指参作业。
MDMP虽然精确,却缺乏深度。陆军大学教官尹国祥批评道:“美国顾问到台湾,把陆军大学取消,改成指挥参谋学校,教授参谋作业,纸上公文。这个措施对我们非常不利……各军种大学才是真正研究各大军统率,造就高级将领的地方。”
美式已是主流,台军又舍不得放弃应用战术,蒋介石索性下令两套教育同时上马。他指示成立陆海空三个军种的“指挥参谋学校”,教授美式指参作业;同时成立“圆山军官团”,聘请日本陆大出身的日军参谋,开班教“应用战术”。
两套教学各有千秋:美式MDMP是呆板的资料堆砌,实际教学是死背题库,考卷是写不完的是非选择题;“应用战术”则是学生自由发挥才华的深论题,更鼓励学生与教官辩论。
曾任少将副军长的陆志家,亲身经历两套教学。他忆起美式教学,是拼命背讲义试题:“所有教材来自美国参谋大学,其课程重点在步兵师战术为主,使用地图以法国最多,教官讲课完全依讲义讲解,不能多说一句。教官出题,当堂缴卷。每月一次考试之时间分配为:是非、选择题在一分钟内要答两题,问答题要在二分钟内答一题,否则就有不及格的危险了。所以每位同学都很用功……我们同学对每一课的重要部分,都拟成试题,复印给同教授班的同学阅读,以求争取较好成绩。”
“应用战术”教学就活泼多了。学员越搞怪,教官越欣赏。若以标准答案答题,教官反而不高兴。“每天晚上有一个大兵团战术作业,翌日上午教官将各学员的答案分别讲评……如有两案以上相同的答案,教官一定会叫相同答案之同学说明理由,往往一个考案争论很久。”
“美式教育,强调归纳、演绎、分析与探讨,指参作业均有一定之格式范例。”曾任台湾警备总司令的陈守山对两种指参教育有中肯评价,“日本军官熟谙兵学上的诸多原则,且能活泼运用原则而不拘泥。一切作为,鼓励创意之发挥,并能说出其所以然的理由……特别重视指挥官及参谋战术作业能力,使之反复并不断的磨练。教官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愿……每一课目状况多,思考亦多,故印象极为深刻。”
日式美式教学一起上马出成果:决战美国东海岸
改革的最后一关,是磨掉学霸风气。军人固然要读书,但军旅磨练更重要。蒋介石重组指参教育体系,升上校必须考指挥参谋学校,学美式MDMP。但要更上层楼升少将,就得由蒋介石亲自挑选,到白团学应用战术。蒋介石选才,特重战绩与队职经历,大批战绩彪炳却久战失学的老粗将校得到批准深造。学霸化的陆军大学则直接裁撤,改设“国防大学”,挑选原陆大优秀教官重编教材,教三军联合作战。这套改革,使中、美、日三种教育的精粹,冶于一炉。
老粗军人加入训练,有效提振教学活力。原“空降特战司令”廖明哲,在大陆时期是胡琏麾下的营长,天天打仗。他于“白团”受训中大骂日本教官是“平庸无奇之辈”,日本教官服输,全班同学的学习成果随之跃升。下了部队,他又与死背准则的美军顾问大吵。一顿论辩,美军顾问肃然起敬,承认死背MDMP只是基础,再学“应用战术”,懂得“活用”,才是高手。他回忆:“美军首席顾问,首先向我道歉,认为我对美军步兵营的原则,了解透彻,而且善于活用。”
美国人不懂应用战术,提出抗议,“圆山军官团”被迫停办。蒋介石批示,瞒着美国人,秘密成立“实践学社”,继续以日本教官“教应用战术”。当时军中将校都曾经历抗战,对“白团”普遍反感,但蒋介石不为所动。1958年的一场演习,证明两套教学一起上马确实比只学一套有效。
1958年,曾于“实践学社”研习“应用战术”的上校团长孔令晟,到美国陆战队高级学校受训,适逢美军东岸联合演习。孔令晟出任“盟国联合旅旅长”,担任On-Slow海滩的实兵登陆。他窥破大好战机,发现避开防卫军主力、切断敌后联络线的大好机会。于是独断专行,突然改变原定作战计划,一个水上迂回抄向美军后方。
美式指参作业是僵硬的,打仗严格按照MDMP精密计算而成的作战方案,独断专行是离经叛道的怪事。同学们纷纷反对改变计划,但他坚持己见,果然出奇制胜。美军失败在即,只好使出不对称的物质力量,以两个低空核爆,摧毁孔令晟的滩岸补给区。
演习结束后,统裁官检讨战况,赫然发现孔令晟已在核爆之前完成补给品分发。若是实际作战,美军必被包围歼灭。孔令晟回忆道,统裁官赶到他的指挥所,“当众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没有办法,我只好接受你的包围了”。
这次由中国指挥官获胜的登陆演习,被列入美国东海岸两栖演习特殊历史记录。孔令晟出奇制胜的战术奇作,正是反复磨练“应用战术”的成果。
蒋介石利用“白团”改良“应用战术”教学的苦心,最终烟消云散。1990年代,“三军大学”放弃应用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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