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巴黎圣母院为何这么难?
2021/08/25 | 作者 冯祎 | 收藏本文
随着脚手架全部拆除,以及数量足够的橡树林终于被找到,在巴黎圣母院遭遇大火两周年之际,法国总统马克龙立下的“五年之约”重建进度条终于有了“惊喜的变化”。
除了巴黎圣母院,全法国都很难再找到这样一座建筑,能代表800多年的民族变迁史,全世界也找不到这样一座建筑,因为一部伟大的小说,被世界各地的人熟知。可即便如此,重建计划依然困难重重。
虽然此次重修距离巴黎圣母院上一次“修复”已经过去了176年,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何在科技更发达的当下,修复工作却变得更加困难?除了原材料难寻的原因外,恐怕也与法国本身正面临着诸多困境紧密相关。
从致橡树到石头记,5年太短了
3月5日,法国文化部部长罗莎琳·巴舍洛特(Roselyne Bachelot)和农业部部长朱利安·德诺曼迪(Julien Denormandie)一同前往了位于巴黎西南200公里处萨尔特省的贝尔切森林。虽然这次只选定了8棵用于修复工作的橡树,距离1000棵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她们依然在多位媒体记者的见证下,很有仪式感地将标签钉在即将被砍倒的橡树上。
2021年7月12日的航拍照片显示,巴黎圣母院修复进展缓慢。
文化部部长罗莎琳·巴舍洛特,可能是过去两年来,代表法国政府出现在国际新闻上最多的人之一,几乎每隔一段日子,这位74岁的“铁娘子”就要站出来解答一次关于巴黎圣母院修复的事宜。尤其是在法国总统埃曼纽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说出“2024巴黎奥运会(2024年7月26日)开幕前,修复巴黎圣母院”的壮志豪言之后。
法国当地时间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阁楼意外失火并迅速蔓延到屋顶,在燃烧了12小时后,19世纪的标志性尖塔倒塌,超过50%的屋顶架构焚毁。航拍的废墟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所幸钟楼和教堂内大部分艺术品幸免于难。
事件发生后,“何时、以何种方式让这座法国标志性建筑重回人们视野”便成为了欧洲,乃至全世界关心的话题。不同于总统马克龙的乐观,建筑界、修复界、文物界,以及环保组织都不同程度地表达过对“五年之约”的担忧。
修复之前,最大的工程便是脚手架的拆除。
倒塌的尖塔周围围绕的脚手架,是在火灾之前为修缮尖塔而建的,足足有4万个零部件,重达200吨。大火中,脚手架的金属管扭曲变形,缠绕在了一起。脚手架建造公司Europe Echafaudage只能使用伸缩式履带起重机,使绳索技术人员下沉到管道林中,并在对管道进行涂层后逐步切割。技术层面的复杂性,加之新冠疫情的蔓延,让这项拆除工作延迟了近6个月,才终于在法国时间2020年11月24日完成。
而这只是开始。修复时需要的各种材料,加大了“按时完工”的难度。
巴黎圣母院被焚毁的木质尖顶是19世纪时,由法国建筑师,也是著名的中世纪建筑修复大家尤金·维奥莱特-勒-杜克(Eugène Viollet-le-Duc)设计。在建造塔尖时,耗费了700立方米的木材,这些木材出自1300多棵中世纪以来不同时代的橡树。由于这座橡木镀铅质尖塔的存在,巴黎圣母院也获得了另一个别名——“屋顶森林”。
对于盛产橡树的法国来说,找到1300棵橡树并不是问题,但要还原96米高的尖塔本来的样子,对选材有着苛刻的要求:树龄在150岁至200岁之间,直径50至90厘米,高度在8至14米,且树干笔直的橡树才能入选。一旦找到,必须在3月底之前砍倒,否则橡树分泌的树液会让木材过于潮湿。木材收集齐后,还要经过12~18个月的干燥处理,才能真正成为“栋梁之才”。
不仅古木不易寻,修复所用的石料也难找。
教堂15%的石拱顶在火灾中被破坏,这些石材大都源自12世纪巴黎地下采石场,如今想找到匹配的石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法国历史古迹研究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将坍塌下来的石块分类、保存,并运到实验室。它们将接受耐高温测试,以判断这些石材的结构是否受到损坏,能否再次使用。如果不得不寻找替代品,实验室还需要分析石料的成分,不排除以相似的方法去“制造”中世纪的石材。
比起巴黎圣母院历史上的几次大修,这次火灾后还要面临铅污染问题——5毫米厚、重达200多吨的屋顶铅板在大火中融化,燃烧产生的粉尘附着在教堂表面的石材,以及玻璃上。远远望去,像是建筑上长满了黑斑。
甚至法国电视台France 24还报道了住在教堂附近的人血液中含铅量超标的新闻。现场工人不仅要穿着全套防护装备,每次离开前,还被要求淋浴。最近看一部名为《拯救巴黎圣母院》的纪录片,很大篇幅都在讲述清除彩色玻璃上铅颗粒的内容。只有这些污染物被有效清理,且未损害文物本身后,真正意义上的重建工作才算开始。
当然,更重要的是资金问题。
2019至2021年的合并阶段成本为1.65亿欧元,主要用于稳定大教堂内的拱顶,以及拆除脚手架。虽然修复巴黎圣母院的总成本,无论法国政府还是修复界,都没有给出准确说法,但从事发后,法国总统马克龙第一时间站出来表示,“要依靠社会力量修复巴黎圣母院”,就能推断出这是一笔仅凭法国政府无法承担的费用。
参照正在翻修的伦敦英国议会大楼,可是要花掉80亿美元的!几乎法国媒体每篇报道巴黎圣母院的文章后,都有捐款链接。两年时间里,社会各界认捐了约10亿欧元,但到账的仅有10%。
这还不提人力缺口,无论是切石、木工等基础工种,还是有能力从事精细修复工作的专业人才。如果临时培养新人,大约需要10年时间才能真正投入这项工作。此前,马克龙还宣布会启动面对全球的建筑修复项目招标。
去年5月时,法国国民会议在表决“保有和修缮”圣母院的一项法律时,曾特别指出,“禁止政府为节省时间而有选择性地保护文物”。
暂且不提巴黎圣母院最初建造时就用了将近200年的时间,就算是176年前,那个“塑造了当代巴黎圣母院”的大工程,也是历时整整20年才完工。对比在二战中受损的另一座著名哥特式建筑德国科隆大教堂——至今仍在修复中。
法国总统马克龙的“五年复兴”计划,更像是一场无人喝彩的自慰。
“巴黎圣母院就像在燃烧的法国”
对于这座“巴黎之心”,法国人有着特殊的感情。
哥特在诞生之初并没有名字,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学生,同时也是传记专栏作家的Giorgio Vasr,最早使用了“哥特”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新兴的直立高耸风格,才最终成为一种建筑名词。
整个巴黎圣母院的结构设计、祭坛方位,象征着基督受刑的场景,代表着极强的宗教属性。同时,它也不失平民性——它的玻璃与雕塑上,都画着或雕刻着《圣经》里的故事。
在印刷术和教育还未出现和普及的年代,这就是穷人的《圣经》。正如法国第一座哥特教堂圣丹尼斯教堂的院长所说:窗上有画,为的是让那些目不识丁的人看到他们需要相信的一切。
而巴黎圣母院本就是巴黎城最核心位置上的主要教堂,在为路易十三和王后“送子”后,更是名声大振。“太阳王”路易十四每逢圣母升天节,都要在圣母院举行盛大的弥撒,越来越多的皇室活动也选择在这里举行。
1688年,路易十四还下令法军缴获的所有军旗都要安放在巴黎圣母院的穹顶上,这里的军旗在法国大革命之前达到了3000面,俨然成为了法国官方的功勋殿。
2020年9月19日,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工匠们展示了这座建筑建造时使用的一段精心制作的木架复制品。
再次作为一个宗教符号,与国家荣誉联系在一起。拿破仑的加冕仪式,霞飞元帅、福熙元帅的国家葬礼,二战时巴黎解放庆祝大典,为戴高乐总统和密特朗总统举办的追思弥撒,都是在这里举行。
有人说,位于西岱岛的巴黎圣母院就是这座城市的子宫,无论地理、政治还是精神上。从这座教堂12世纪落成开始,这里便形成了拉丁区的雏形,有了大教堂,神学、艺术、法律、医学的孕育也有了土壤,它们催生了最早的大学,知识分子引来了文学家、艺术家,甚至“左岸”的诞生都得益于这座圣母院的存在。
它甚至是巴黎乃至法国的原点——在离圣母院正门20米的地上,有一块巴黎“零公里”标志的铜牌。
直到1889年为世界博览会而建的埃菲尔铁塔揭幕前,巴黎圣母院都是巴黎的最高建筑。
雨果1831年的小说《钟楼怪人》更是让巴黎圣母院世界扬名,虽然故事讲述的依然是爱与欲望这样的老旧话题,但是熟悉雨果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善于描写大时代里的诸多小细节,就像《悲惨世界》可以被看作是一本植物志,《钟楼怪人》主角也并非卡西莫多或艾丝美拉达,而是圣母院本身。法国人直接把这本小说称为《Notre Dame de Paris》(法语:巴黎圣母院)。
通过这本小说,这座严重失修的中世纪古老建筑,再度被人们发现,这才有了1845年,尤金·维奥莱特-勒-杜克的修复工程。火灾中倒塌的尖塔也是他比照中世纪的模板重建的(1860年)。
而此时的再度修塔,比之176年的彼时,面临的问题更复杂。
首先,修复所用的材料触动了环保人士的神经。修复工程面对着空前的舆论压力,截至2021年4月,法国大约200处森林砍伐了1000棵橡树。环保组织Robin des Bois的负责人Jacky bonnemain就公开表示,正在砍伐的森林,是许多昆虫和鸟类的栖息地,对法国的森林再生至关重要。在环保问题一再被强调的当下,重建圣母院的决定无疑是“过时的”。
此外,事发至今,各界超级富豪为重建巴黎圣母院提供的慷慨捐助也引来了责难。有很多人批评说,这些钱该用于应对更亟待解决的贫困和灾难。
就连马克龙本人,对于修复计划,也一直在敬畏古老和改革创新之间摇摆——按照法国的传统,巴黎圣母院业主的最高代表即总统本人。
这意味着马克龙可能就是决定圣母院新貌的关键人物。毕竟没有一个人能抵抗住“在一座如此重要的建筑上,留下自己烙印”的诱惑。
2024年,巴黎圣母院可以重生吗?
火灾发生后,马克龙的各种做法,也让人猜不透他会在多大程度上听从专家、天主教、保护主义者的意见。总统对著名建筑“指手画脚”在法国颇有传统,前有乔治·蓬皮杜用现代语言打造的蓬皮杜艺术中心,后有弗朗索瓦·米特朗为在卢浮宫建“金字塔”投了决定票。
对于建筑界,这也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狂欢”。独立出版公司GoArchitect就举办了一场“巴黎圣母院该如何修复”的比稿大赛,与其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新设计。最终,收集到了近70个国家200多名设计师的投稿。
像法国设计师Mathieu Lehanneur提议,不如重现大火时的圣母院,另一位建筑师Vincent Callebaut设想在房顶建一个植物暖房,据估算每年可以产出21吨果蔬;日本设计师想用绿植覆盖屋顶和塔尖;意大利建筑师Massimiliano和Doriana Fuksas建议在大教堂上建一个现代的水晶尖塔,以体现历史和信仰的脆弱;俄罗斯建筑师Alexader Nerovnya认为屋顶应该换成玻璃,便于采光;还有英国设计师的喷泉方案、美国设计师提出的充气式屋顶、瑞典建筑师建无边泳池的畅想……
2019年7月2日,巴黎圣母院尖顶上的小花被移除。
直到去年7月9日,法国国家遗产与建筑委员会才最终确定这座建筑依原样重建,并且要“最大限度还原塔尖原本面貌”。这一决定也得到了法国总统马克龙的首肯。马克龙“确信”,必须以一种“尽可能真实”的方式修复巴黎圣母院,使其“完整、连贯、恢复到为人所知的状态”。
虽然这一消息的宣布,终于结束了人们的各种猜想、争论和担忧,但圣母院重建总建筑师、历史遗迹(Historical Monuments)首席建筑师Philippe Villeneuve至今还自嘲始终没能领会马克龙所说的“传统和现代的结合”,“重建后比现在更美丽”,以及”既尊重有加,又大胆有为”。
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一座建筑,因为一部伟大的小说,被“推销”到全世界人民面前。多年来,这里发生的故事一直被重复诠释、创新演绎。重塑,或者是再次重申了一个单纯又反叛,美丽又残酷,且浪漫至死的巴黎。当大火吞噬圣母院时,巴黎民众自发开始祷告、唱圣诗。他们心中的巴黎也跟着“变形”了。
BBC法国记者Henri Astier说,没有其他地方能像巴黎圣母院这样代表法国,巴黎圣母院在法语中的全称为Notre Dame de Paris, 含义是“Our Lady of Paris”。“在巴黎圣母院燃烧的同时,法国正面临着诸多困境,包括经济下滑、难民问题,以及最近让法国政府非常头疼的‘黄背心运动’。”这些都为修复巴黎圣母院,增加了一层精神意义——随着圣母院重新开放,巴黎也希望迎来真正的春天。
但好像一切也无需太担忧,只要我们了解这座建筑的历史,就知道它历经法国大革命、王朝复辟、巴黎公社、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拆大门、倒塔楼、毁圣坛装饰、拆彩绘玻璃、割神仙头、神像被盗、用水泥修复雕像等等浩劫,就连火灾都不止遭受过一次。有人说它就像忒休斯之船不断被修复,被融合,却依然矗立在那里。
所有人都在期待2024年的巴黎圣母院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一个历史混合着想象的新巴黎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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