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疫情一线工作者亲述: 看着患者死去,我们却束手无策
2021/06/15 | 作者 么思齐 Prabhu M(发自印度班加罗尔) | 收藏本文
印度北部比哈尔邦的乔萨村(Chausa),村民们最近发现了数十具被冲到恒河岸边的尸体,这些尸体很可能是没被火化的新冠死者。这让村民们感到非常不安。
乔萨村的救护车司机克米什拉(Krishna Dutt Mishra)说,自从第二波疫情暴发以来,在一些地方,火葬价格已从2000卢比(约合175元人民币)飙升至15000卢比(约合1314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因此,许多穷人选择在河里处置尸体。“我经常开车从东边的伯格萨尔镇(Buxar)往来于乔萨村,从未见过像这次一样在河上排成一行的尸体。”克米什拉说。
此时,印度各地的医院和火葬场依然被持续的疫情湮没,死亡和崩溃正从城市蔓延到农村。
截至当地时间5月17日,印度新冠死亡病例超过27万人,连续20多天单日新增确诊病例达到30万以上。而流行病学家普遍认为,这一数据远不及真实情况。
印度官方预测,疫情或在5月中旬出现拐点,然而就目前政府的动员能力和当地的基础设施来看,拐点恐怕遥遥无期。
对所有重症患者家属而言,每天的生活是为了寻找医院重症监护室床位、氧气瓶和药物挣扎。而那些坚持在一线的医生、火葬场工作人员更是心力交瘁,他们每天直面死亡却束手无策,政府支援迟迟不到位,他们只能冒着感染风险无休止地工作。
三位正在印度疫情一线“以身肉搏”的人士——医生、火葬场员工和私人氧气供应商,向《凤凰周刊》讲述了近一个月来他们所经历的悲惨和无助生活。
新德里医生:医院人手流失一半
38岁的潘卡吉·索兰基(Dr Pankaj Solanki)是首都新德里达兰维尔·索兰基综合医院的外科医生。他和妻子两年多前创办了这家私人医院,医院共设有50张床位,其中10张是ICU 病床。
5月上旬,忙完一天的索兰基满身疲惫地向《凤凰周刊》讲述了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
2021年5月13日,印度班加罗尔郊区的Giddenahalli村,新冠死者家属在火葬前哀悼亲人。
索兰基称,从4月12日开始,他所在医院每天会接到约五六百个寻找病床的电话,从那时起,他就意识到问题正在失控。他第一时间把情况告知一直合作的氧气供应商,他们当时就预判,两周后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新德里是此次疫情暴发最严重的城市之一,从4月中下旬形势就已崩盘,医疗体系一直处于崩溃边缘。新德里自4月19日开始实施全面封锁措施,之后又将封锁延期两次。5月10日,当地新增病例12651例,与上周峰值时的2.5万多例相比有了下降。
但索兰基感受不到丝毫宽慰。有一天他好不容易睡着,却做了一个噩梦,在此之前,他已经连续工作了42个小时。
自从宣布对新冠患者开放以来,索兰基的医院一直面临两大棘手难题——人手不足和氧气不足。
索兰基的医院曾有70名工作人员,包括重症监护室医生、外科医生、护士、实习生、实验室技术员和行政人员。
第一波疫情暴发后,由于担心感染,很多人离开了,前台、保安拒绝来上班,洗衣服务也停止了。他不得不同时担任主任医师、接待员的角色,有时还要兼顾保安的工作,负责监控摄像头。
当时还没出现氧气危机或瑞德西韦药物短缺,但索兰基称,很多医护人员因害怕被感染而不敢进入ICU病房,他要对员工进行安全防护培训并安抚他们的恐惧情绪。
“但现在,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流失了一半多,有些人因为被感染,有些人则不告而别。现在只剩下30人,包括4名普通医生和2名训练有素的重症监护室专家。”索兰基说,最近医院痛失了两名重症监护室专家,“他们找到了薪水更高的工作。但我没时间挽留他们,我必须把注意力放在病人身上。”
如今,更大的危机是氧气告急——等待氧气供应的时间在成倍增加,从6小时到24小时,有时甚至需要等待36个小时。
目前,医院所有ICU 病床全部用于治疗新冠患者,但由于没有氧气供应,病人们只能听天由命。
2021年5月1日,印度首都新德里圣家医院,26岁的住院医生罗汉·阿加瓦尔(Rohan Aggarwal)已经连续值班27小时照料新冠患者,他说“谁该被拯救,谁不该被拯救,应该由上帝决定,不是由我们决定,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得不这样做。”
“我经营这家医院两年多来,需要氧气时通常打个电话就可以,这轮疫情暴发前我没去过充氧中心,但忽然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索兰基说。
即便给医院25个钢瓶存满17万升氧气,也维持不了多久,大约10小时之后,他又得为下一批氧气四处奔波。现在他的医院里还有一名孕妇和一位两岁孩子的母亲正在等待氧气。
过去一个多月,索兰基每天处于焦头烂额之中,除了四处寻找氧气供应、治疗患者、照顾医院被感染的工作人员,他还要保护自己不被感染并安抚其他医护人员不要因恐惧一走了之。
索兰基有一个5岁的儿子,但他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面了。因为担心把病毒传染给家人,索兰基与儿子唯一的互动只剩下视频电话。
“我别无选择。”索兰基无助地称,“我排队时见过一个只有8岁的孩子充氧救他的父亲,还有一个85岁的老太太排队救丈夫,人们只能自救。”
目前,印度政府已经接手,负责分配氧气供应。5月7日,新德里政府开始设立一个监控室,实时监控该市的氧气供应和需求,当地政府还称,新德里的氧气紧缺得到了缓解,医院的紧急求助电话在减少,首都已经有了足够的氧气。
不过,索兰基称,政府控制了氧气供应分配,但他们管理不好分配网络,让医院被迫排着队乞求氧气。“这完全是政府行政管理的重大失误。”
氧气紧缺也让病人家属失控。4月24日,一位女士忽然冲进重症监护病房,试图控制氧气供应,并宣称只有她的母亲能获得氧气,其他人都不能。索兰基不得不报警,警方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局面控制住,并将这位病人转移到另一家医院。
这让索兰基压力陡增,并一度想要关闭医院。“我感到非常无助,如果供应系统到位,我们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但现在政府根本不理会。”
但在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中,索兰基也有感动的时刻。前些天,他疯狂地打电话到警察局求助,或是上网求助,却均石沉大海。他在近乎情绪崩溃的状态下握着一个警察的手表达无助,这位警察突然承诺说,会帮助他。“之后氧气真的来了,那一刻,我感觉又重新有了动力。”索兰基说。
医生面临的压力超乎其他人的想象。《印度快报》去年曾采访了一名刚刚通过考试的医学毕业生,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打电话通知新冠死者家属亲人去世的消息。结果她后来崩溃了,并表示想辞去医生这个工作,因为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始。
2021年5月1日,印度班加罗尔郊区一个废弃的花岗岩采石场被改成了露天火葬场,一名殡仪馆工作人员正抬着一根木头,将其堆放至燃烧着的柴堆中。
由于每天都陷入极大的焦虑当中,身边人建议索兰基做些冥想和瑜伽来放松,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做这些事。
为了防护,与家人之间的互动减少,痛苦感和孤独感也更深了。“即便回家,我也是洗个澡,独自吃个饭便把房间锁上,尽量不接触家人。”索兰基说,“看到外科医生的死亡率不断升高,我也感到很害怕。我们不是超人,我们也有家庭。”
火葬场员工:疫情爆发后每天处理40具遗体
在印度南部卡纳塔克邦的班加罗尔,28岁的火葬场主管钱德拉·库马尔(Chandra Kumar B)在工作间隙接受了采访。当天,其所在的库德鲁(Kudlu)火葬场,熔炉由于负荷过重,已经陷入崩溃。
库马尔来自班加罗尔附近的多达巴拉普村(Doddaballapur),他刚到这里工作时只是一名清洁工,工作八年后现已升级为主管。
火葬场只有两个电炉用来火化尸体。据他介绍,去年第一波新冠疫情暴发前,每天大概处理4具尸体,最多的时候8具。在那之后,每天处理量增加到14至15具,最高峰时一天处理了22具尸体。
“当时处理的既包括新冠死者,也包括非新冠死者。但这轮疫情暴发后,每天送到火葬场的有38至40具尸体,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库马尔说。
去年7月,卡纳塔克邦政府宣布免除新冠死者的火葬费用,这笔费用由负责班加罗尔地区社会福利和公共基础设施的市政机构BBMP承担。根据政府的最新指示,库马尔所在的火葬场只接收新冠患者遗体,非新冠患者遗体需要转移到其他处理中心。
然而,并非印度所有邦都有此规定,有些地区的火葬费用反而在疫情暴发后猛增。很多家属在花高价为亲人治疗后,没钱再进行火化,只好将遗体遗弃在恒河,还有很多新冠逝者的骨灰无人认领,最终由工作人员倒入恒河。
印度东部比哈尔邦的官员5月11日在一份声明中说,卫生官员连夜打捞出71具尸体,这些尸体可能来自人口最多的北方邦。北方邦官员同日也表示,在恒河的加济布尔(Ghazipur)地区一侧,发现了数十具浮肿和腐烂的尸体。印度负责水资源等事务的部长加金德拉·辛格·谢卡瓦特表示,中央政府正在调查这些身份不明的尸体,他们被怀疑死于新冠。
在班加罗尔宝灵医院(Bowring Hospital),一名感染新冠的病人喘不过气来,家属正说服工作人员将病床分配给他93岁生病的祖母。
由于两台火化炉不分昼夜地24小时工作,有一个炉子已经损坏,后又被迅速修好。库马尔说,“火葬场最近额外雇用了5个人,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了。但我不确定政府是否会支付他们报酬。”
对于新冠遇难者家属来说,在经历寻找医院和氧气的折磨后,火葬场是痛苦折磨的最后一站,却依然免不了大排长队。自从政府要求库马尔所在的火葬场只接受新冠遗体后,他经常见到救护车在门前排队。
“政府提供了冷柜,最多能存放10具尸体。每天至少有五六具尸体剩下,我们会请救护车司机将遗体放进冷柜,等第二天再处理。”库马尔说,“但问题是,由于积压不断继续,我们只好给尸体贴序号,再按照顺序焚烧。”
面对现有压力,印度政府也在划批更多土地用于火葬。卡纳塔克邦政府最近在城郊划拨了近 200英亩土地,增设了7个火葬场,全部专用于处理新冠遗体。
库马尔现在最担心的是外界对他们的误解。“议会有议员提出建议称,他们指定的人应该优先被火化。这就妨碍了我们的工作,因为这会让其他排队的人不得不继续等待。有些民众因此认为我们拿了政客的钱而优先处理某些遗体。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为此承担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库马尔直言,“我对政府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试图用权力来影响我们。”
要知道,火葬场的工作是严重高危工作,但库马尔每个月只能赚到14000卢比(约合1230元人民币)。有些人选择做告别仪式,会额外支付500-1000卢比,“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做仪式”。
“焚烧遗体时,我们会穿戴好防护装备。”库马尔称,按照规范,处理每具遗体都应该换一套个人防护装备,防护装备用完可以去跟当地政府要,“但通常他们不会立即供货,需要等待一两天,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每天面对大量新冠遗体,痛苦和恐惧是扑面而来的,但库马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我既然做这项工作,无论是4具还是40具尸体,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新冠死者还是非新冠死者,我也会一视同仁。”令他难过的是,因为防疫规定,很多亲人无法见死者最后一面。
采访结束后,库马尔又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去处理遗体了,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何时是个头。
氧气供应商:我们也没氧气了
5月初,印度卡纳塔克邦的查马拉贾纳加尔地区,24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患者因医院医用氧气耗尽而死亡。尽管此前政府声称有足够库存,但供应还是中断了。死者家属在医院门前举行抗议,要求对玩忽职守的官员采取行动。
事发后,病人家属给呼吸困难的患者脸上扇风的图片和视频在社交媒体上迅速传播。就在第二天,班加罗尔又有至少三家医院氧气耗尽,医院在推特上发出SOS紧急求助信息,当地政府不得不介入。
医用氧气突然成为印度最宝贵和稀缺的资源之一,并随着疫情没有消停之势。班加罗尔的私人医疗氧气供应商苏布拉曼娅·雷迪(Subramanya Reddy)告诉《凤凰周刊》,当前印度的氧气紧缺到了顶峰,形势非常严峻。
雷迪做氧气供应商这行20年了,以前主要业务是工业用氧,自从今年4月印度政府下令禁止工业用氧的供应,而将资源全部用于医疗之后,雷迪也改变了业务方向。今年2月,他获得了医用氧气的供应许可证,此后便开始向医院供应氧气。
2021年4月24日,印度南部金奈郊区的一家工厂,工作人员正在检查医用氧气瓶,这些氧气瓶将被运往医院。
“尽管我们拥有强大的送货系统,但现在政府控制了供应端,我们也无法获得充足的氧气储备。政府本想通过限制供应商来增加氧气供应,但医院的等待时间反而被拉长了。”雷迪坦言,“班加罗尔好几家医院的氧气快用完了,在网上发出了求救信号。医生只能四处奔走,浪费宝贵的救人时间寻找氧气,还要自己安排运输。”
“班加罗尔的疫情没有新德里的情况严峻,但可以肯定的是,医院正面临着氧气供应危机。”雷迪说,以他的经验来看,政府所说的氧气充足完全不可信。即便能从供应液氧的大企业那里采购到氧气,但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氧气生产通常远离大城市,且很难储存和运输,这就带来了问题——需要跨区运输。印度氧气供应主要集中于印度东部和南部的钢铁和化工地带,而需求则主要集中在西部和北部等疫情重灾区。短期内很难找到足额的氧气运输罐车和钢瓶,将生产出来的氧气输送到医院手中。
雷迪解释说,然而,采购一辆氧气罐车需要花费700万卢比(约合61.3万元人民币)。如此一来,便存在诸多不确定性。首先是从何处获得资金?其次,这么大资金投入到短期危机中是否有风险?再者,即使找到了运输车,政府审批许可需要等待六个月,谁能等得起?
身为氧气供应商,雷迪却对那些正为缺氧而挣扎的亲友无能为力。
数天前,在距离班加罗尔约100公里的科拉地区(Kolar Gold Fields),雷迪一位朋友的父亲感染了新冠肺炎,由于医院没有床位,他只能在家接受治疗。10天后被送进医院时,他已经到了病危阶段,急需氧气。
雷迪凭借着自己的关系找到了氧气瓶和氧气,唯独买不到固定在氧气瓶上的流量计——这一装置用来控制、调节氧气流量,不可或缺。
最终朋友的父亲还是离开了,这让他感到极度无力,“即使找到氧气也没用,依然无法挽救我们的朋友和家人”。
雷迪也很想为患者服务,但过去的20天里,氧气供应一直处于中断状态。“我之前存储了20吨氧气,中间商从我这里买走并出售给了附近医院。但现在,我也没有货源了,他们只能从更远的地方采购,这只会延迟交货时间,让更多生命错过治疗时期。”
这种情况下,印度地方高等法院纷纷站出来,喊话政府保护民众的权利。5月4日,印度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表示,因缺氧而造成新冠患者死亡是一种犯罪行为,不亚于种族灭绝。
与此同时,氧气价格也比过去翻了数倍——新冠疫情之前,液态医用氧气每立方米成本为22至23卢比(包括物流费);但现在,一些氧气供应商的收费高达每立方米90至120卢比。
“我们过去经常从邻近的安得拉邦采购,但现在,越来越多的邦限制了对外供应,它们必须优先处理自己的危机。”雷迪愤愤不平地说,“政府一直说他们有足够的氧气供应,但如果无法将其按时送至医院,就不该对外夸耀已解决了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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