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引抗议
2021/04/25 | 作者 李菁晶 | 收藏本文
摘要:自土耳其签署《伊斯坦布尔公约》,它就不仅仅局限于其本身的内涵,而是外延至政治、经济、外交等多方面的博弈与对抗。
打开雅格穆尔·丹利(Yagmur Denli)的Instagram主页,一张年轻、靓丽的笑脸映入眼帘。
丹利今年33岁,是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一名普通兽医。一年多过去,笼罩在她身上的家暴阴影逐步被驱散,她也能再度投身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和生活。然而,当和《凤凰周刊》聊起往事时,丹利依然心有余悸。
2019年4月,丹利结识了景观设计师Z.A.,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没想到,这段恋情是丹利噩梦的开始。在长达六个月的交往中,丹利遭受了严重的暴力伤害。
“刚交往时,他并没有表现出暴力倾向。有一次,当我发现他对我撒谎,于是我提出分手,他就和我争吵,接着施加暴力;后来,我发现他将前任的裸照发给其他男性朋友,他知道(被我发现)后勃然大怒,于是我遭受到第二次暴力伤害。”丹利回忆说。
施暴时,Z.A.会捆绑住丹利的双手长达几小时,然后拳脚相加,甚至把她的头撞到墙上。每当她想要摆脱这段痛苦的两性关系时,就会收到男友的死亡威胁。
“一开始,我因为内心恐惧,没能及时报警。”丹利说,但随着事态升级,她实在忍无可忍,只得逃去警察局。
2019年10月底,在丹利向警方出示身体多个部位受暴力伤害的照片后,这起暴力事件得以立案。这之后,Z.A.被判处两个月监禁。尽管刑罚不重,但这已经是法律途径所能给予丹利的最大补偿。
这份判决是根据《欧洲委员会预防和打击暴力侵害妇女行为及家庭暴力公约》的相关条款作出的。它是欧洲首部旨在反对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的公约,2011年5月11日由欧洲委员会在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发起,因此又被称作《伊斯坦布尔公约》。
该公约于2014年在签署国家数量达到10个后正式生效,至2019年已有包括比利时、法国、德国在内的34个欧洲国家签署。其中,土耳其是最早签署和批准该项公约的国家。
然而,今年3月20日午夜前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这一决定公布后,在国内招致大量批评和抗议。像丹利这样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未来将如何寻求帮助,成为土耳其民众当下关切的问题。
“天已经黑了,但现在更黑了”
土耳其官方媒体没有解释埃尔多安作出决定的原因,但有政府高官称,国内法比国际条约更能保护妇女的权益。这显然无法得到民众的认同。
3月20日-21日,成百上千的土耳其女性冒着冷雨涌上伊斯坦布尔街头,她们手持象征女性权利的紫色旗帜和横幅,高呼“我们不会沉默,我们不会服从”,以此抗议政府的决定。
“我们每天醒来都会看到杀害女性的新闻。”参加游行的大学生哈蒂斯·约尔库(Hatice Yolcu)悲观地说,“死亡永远不会结束。女人死亡,男人却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她奋力挥舞着紫色旗帜,仿佛在和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作斗争。
“我很害怕,我感到我所生活的世界并不安全。”另一位女性呼喊道,“让我们愤怒的不是‘退约’本身,而是政府对待暴力行为的态度……诉诸暴力的人必须受到严厉的制裁。”
不止伊斯坦布尔,土耳其首都安卡拉、西南部城市伊兹密尔等地,也举行了类似抗议活动。
社交媒体上,大量公众人物相继为此事发声。土耳其女作家埃利夫·沙法克(Elif Shafak)第一时间在推特发文称:“得知今晚政府正式宣布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我感到非常震惊。在这个每天有三名妇女被杀害的国家,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
土耳其著名女权主义者、人民民主党议员祖雷哈·古鲁姆(Zuleyha Gulum)也隔空“喊话”埃尔多安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全体女性的决定。我们不会签署(退出公约)……我们将捍卫自己的权利和生命。”
在知名请愿网站Change.org上,“不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的请愿活动得到了超过90万名网友的支持;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istanbulconventionsaveslives(《伊斯坦布尔公约》拯救生命)的标签也引发大量讨论,网友纷纷留言:“天已经黑了,但现在更黑了”,“我们不只是害怕暴力,更害怕施暴者会逍遥法外”……
3月20日,欧洲委员会相关负责人表示,土耳其的决定对打击家庭暴力的努力“具有破坏性”;联合国妇女署也发声明,呼吁土耳其重新考虑“退出的决定”。次日,美国总统拜登通过白宫发声明称,这是全球终结针对暴力侵害女性的国际运动中“令人沮丧的倒退”。
截至3月27日,包括英国、法国、德国、冰岛在内的欧美多国发声,对土耳其政府退出公约表示不满。因“退约”之举,土耳其正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土耳其女性遇害人数激增
早在去年夏天,就传出了土耳其政府欲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的消息,当时有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们走上街头,组织游行希望阻止政府“退约”。
土耳其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副主席努曼·库图穆斯(Numan Kurtulmu)在去年7月的一次电视采访中表示,土耳其签署《伊斯坦布尔公约》是“错误行为”,类似“要不是有《伊斯坦布尔公约》,土耳其针对女性的暴力还会增加”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库图穆斯的发言,反映了土耳其国内保守势力对于该公约的消极态度。
有关是否“退约”的争论,当时已在土耳其内部蔓延开来,即便在总统埃尔多安的家中也是如此。埃尔多安之子比拉勒(Bilal Erdogan)所担任顾问委员的土耳其青年基金会公开发声,支持土耳其“退约”,并称“该公约破坏了土耳其社会的传统价值观”。
而埃尔多安的女儿苏梅耶(Sumeyye Erdogan)所担任副主席的妇女与民主协会则明确表示拒绝政府“退约”,因为一旦如此,“在一方遭受压迫和暴力的关系中,‘家庭’这个词将无从谈起”。
政府所释放出的“退约”信号,引起诸多女性的不满。自去年8月开始,成千上万的女性走上街头,要求政府不要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由反对党执政的伊斯坦布尔市贝西克塔斯区政府,在一栋建筑外墙上支起一个巨幅广告,上面写道:“你读过《伊斯坦布尔公约》吗?”下面附有巨型二维码,让民众通过手机扫码阅读公约全文。
一直以来,土耳其在保护女性方面所做的工作并不尽如人意。
“家庭暴力太普遍了,除了我以外,身边有不少朋友都遭受过类似伤害。”丹利告诉《凤凰周刊》,“我遭受家暴后,前男友的哥哥——还是一位心理学家——却为他辩解说,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世界卫生组织(WHO)的一项数据显示,土耳其38%的女性一生中都会遭受来自伴侣的暴力,这项数据远高于欧洲的平均水平25%。
2021年3月20日,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当地民众抗议土耳其退出旨在保护妇女权益的《伊斯坦布尔公约》。
2021年3月7日,土耳其男子易卜拉欣·扎拉普(Ibrahim Zarap)殴打前妻的视频在网络上广泛流传。
由于这起事件发生在国际妇女节前夕,引起坊间众怒。网友呼吁当局必须严肃处理此事。目前,扎拉普已被萨姆孙省的一家法庭以“故意杀人未遂”的罪名拘留。
尽管政府不断宣称“保障妇女权利是我们的现行法规,我们的司法体系是充满活力和足够强大的”,但近些年来,土耳其女性遇害人数不断上升却是事实。
土耳其主要反对党代表2019年起草的一份报告显示,自2002年正义与发展党执政以来,该国共有15034名妇女被杀害。
土耳其政府报告显示,仅在2020年,土耳其就有266名女性被杀害。而根据“我们将制止杀害女性平台”(We Will Stop Femicide Platform)统计,这个数字可能更高,为409名。据该平台称,自今年年初以来,土耳其已有77名女性惨遭杀害。
埃尔多安为何决定“退约”?
自土耳其签署《伊斯坦布尔公约》,它就不仅仅局限于其本身的内涵,而是外延至政治、经济、外交等多方面的博弈与对抗。
宣布“退约”的埃尔多安,正是当年力促土耳其“签约”的功臣。当土耳其在2011年成为《伊斯坦布尔公约》第一个签署国时,当时担任总理的埃尔多安曾力挺该公约,以此宣扬土耳其在人权领域的领导地位。
但自那以后,埃尔多安的态度有所改变,他曾将两性平等描述为“违反人性”,《伊斯坦布尔公约》在土耳其的司法执行效力也大打折扣。
去年开始,土耳其宗教团体不断向埃尔多安施压。努曼·库图穆斯在上述电视节目中称:“《伊斯坦布尔公约》中有两个问题我们不予赞成——一个是性别问题,另一个是性取向问题。它们正被LGBT群体和边缘群体所利用。”
今年2月,土耳其内政部长苏莱曼·索鲁(Suleyman Soylu)在推特上对LGBT群体的仇视发言曾引起推特的警告。
如今,埃尔多安的退约声明也重提此话,称《伊斯坦布尔公约》制定的初衷是为了保障妇女权利,如今却被一部分人“劫持”,“他们企图利用公约将同性恋行为正常化,这与土耳其的社会和家庭价值观不符”。
然而,这样的声明并不为国内进步派民众所认可。他们认为,埃尔多安腐蚀了土耳其的世俗性,推动社会保守主义的抬头。丹利说:“暴力没有种族、宗教、语言或性别之分。对于暴力,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必须接受惩罚。”
随着2023年大选的迫近,正义与发展党的声望因新冠疫情严峻、经济形势低迷而日益减弱,退出《伊斯坦布尔公约》的举动显然成为埃尔多安争取伊斯兰强硬派、巩固自身权力的筹码。
对于舆论的关切,土耳其副总统奥克塔伊称,政府旨在通过保护传统社会结构来进一步开展反对针对女性的暴力和家暴的斗争,没必要“寻求外部补救措施或效仿他人”。土耳其家庭、劳动和社会服务部女部长塞尔丘克表示,土耳其宪法和国内法规是“维护妇女权利的保证”。
为了平息众怒,正义与发展党的高级官员于近期宣布,将通过司法改革和颁布全新的《安卡拉公约》来应对家庭暴力,但新公约所声称的“权力来自于传统和习俗”被外界指责为“是将妇女视作二等公民”。
由于政府的顽固态度,一周以来,抗议活动在土耳其各地陆续展开。对于抗议“退约”会带来什么结果,丹利说没有想太多,但自己绝不会保持沉默。“我想活下去,像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女性那样。我希望母亲们不要死在孩子面前,也希望女性能得到公平正义。”
“我当然希望公约能继续执行。”她也坦言,“但当看到现在经历的一切,我明白,这可能只是个希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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