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一只装着乱伦之恶的潘多拉盒子在今年年初被一位叫做卡米尔·库什纳（Camille Kouchner）的人打开。

卡米尔是一位45岁的法国女律师。她在1月刚刚出版的新书《大家庭》（La familia grande）中，揭露了其继父、法国著名宪政学者奥利维尔·杜哈梅尔（Olivier Duhamel）多次性侵她的双胞胎弟弟维克多（Victor，化名）。

由于交织着亲情、耻辱以及对家人有可能受到精神折磨的顾虑，这一段乱伦之恶直到事发三十年后才浮出水面。随之在法国社交媒体上掀起反乱伦运动，产生一连串爆炸性后果，还牵扯出一个不被广泛关注却触目惊心的民调数据：每十位法国人中就有一位表示过，自己曾是乱伦受害者。

2021年1月，法国律师卡米尔·库什纳在巴黎。她在刚刚出版的新书《大家庭》中，揭露其继父奥利维尔·杜哈梅尔在三十多年前性侵她的双胞胎弟弟，震惊全国。

丑闻牵涉法国两大名门

这是两个在法国上层社会享有声誉的家族的悲剧。

卡米尔和她的两位兄弟均保留着其生父的姓氏——库什纳（Kouchner）。这是一个法国无人不知的姓氏。在谷歌上搜索它，一秒内出现近300万条信息，排在第一的便是贝尔纳德·库什纳（Bernard Kouchner），他也是卡米尔的生父。

医生背景出身的贝尔纳德不仅曾在政坛上如鱼得水——他是多届法国政府的内阁部长，还是举世闻名的非政府组织“无国界医生”和“世界医生”的创始人。他也是法兰西社会不可忽视的人道主义活动家，并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捍卫和推广人道主义精神。他的现任妻子克里斯汀·奥克朗（Christine Ockrent），则是法国新闻界赫赫有名的记者兼主持人。

卡米尔的生母伊芙琳·皮西艾（Evelyne Pisier），则是一个乌托邦式的传奇人物。她是学术界著名的女权主义者，也是当年公法和政治学界的首批女性专家之一。她与妹妹玛丽·弗兰斯（Marie-France）一起，两人被法国左派知识界视作偶像。

1964年，在共产党学生联盟的组织下，六十多位法国年轻人前往刮着“自由与叛逆”之风的共产主义圣地古巴，皮西艾姐妹和贝尔纳德均在其中。7月26日，他们在哈瓦那革命广场听取了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演讲后回到住所。没想到，古巴“最高领袖”在当晚不请自来。

接着，这位20世纪最重要的共产主义领袖人物与这个年轻的法国学生展开了一段情缘。伊芙琳还因此留在古巴，度过了四年田园般的生活。之后她返回法国，并于1970年与贝尔纳德成婚，此后生下卡米尔姐弟三人。

伊芙琳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四年。1984年，这位女性解放运动先锋与比她年轻八岁的奥利维尔·杜哈梅尔结为伴侣。几个月后，她与贝尔纳德的婚姻划上句号。

1988年，与伊芙琳离婚四年后，贝尔纳德被任命为社会融合国务秘书。也是在这年，他13岁的小儿子维克多遭到继父的侵犯。

杜哈梅尔看上去是很好的继父，总是陪伴他们，教他们唱歌，热情又充满爱心。只是从这一年开始，他每晚都会找维克多，卡米尔并不知道他们在干吗。

次年，他向姐姐透露了真相。“他晚上来到我床前，对我说，‘我教你每个人都会做的这些事，你很快会明白的’。”卡米尔复述维克多的话说，“然后他就爱抚我，之后就开始……你明白的。”

“请保守这个秘密。我答应过他不说出去，所以你也别说。如果你说了，我就死定了。”弟弟恳求道。卡米尔称，继父曾多次性侵弟弟，时间长达两三年。但两个孩子始终没敢告诉任何人。

二十年后，当卡米尔得知哥哥准备将他的孩子们送到继父家过暑假后，她再也无法遵守承诺。她要求维克多向哥哥道出真相。

2008年9月，卡米尔和哥哥一道向母亲揭露了这个秘密，这位终身以“自由”为座右铭的女子却选择保护她的丈夫。伊芙琳还无力地辩解说：“他感到很后悔，况且这并不涉及强奸。”

直到2017年母亲去世后，维克多才向生父贝尔纳德吐露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震惊之余，贝尔纳德扬言要“暴打”杜哈梅尔。但在卡米尔以“维克多还没做好公开的心理准备”的请求下，贝尔纳德忍了下来。

新书出版后，卡米尔在接受法国《新观察家报》采访时提到，鉴于家族地位、声望以及继父的影响力，将乱伦秘密公之于众异常困难。她在跟家人透露实情后，母亲非但不怪罪继父，还酗酒麻醉自己，弟弟则自责称“或许是我的错”，并担心即使揭发了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有人管。

“为什么他有权活在这个现实之外，而我却深受困扰？”经历了长达33年的心理折磨之后，卡米尔质问道。

当两家人内心饱受煎熬之时，伸出乱伦之手的杜哈梅尔的日子却过得风生水起。他是法国备受尊重的宪政学者，担任两家电台和电视台的评论员，还是法国前总统奥朗德和现总统马克龙的座上宾。

若不是丑闻被爆，他还坐在法国国家政治科学基金会(FNSP)主席的宝座上，后者掌握着法国著名学府巴黎政治学院的经济命脉。就在2020年，他还当选为世纪俱乐部主席，这是一家汇集了政治、文化、经济和媒体等各界领袖的精英组织。

而当卡米尔对外公布这一切后，已经81岁的她的生父贝尔纳德通过律师表示：“我赞赏女儿的勇气。”

“被自由主义的风带着走”

与乱伦之恶息息相关的是恋童癖的行径，这让法国社会将矛头直指1968年掀起的“五月风暴”。当年的那场运动呼吁必须挑战政权，挑战资产阶级社会秩序和现有道德禁忌，誓言要“禁止被禁止的一切”。

在冲破秩序束缚和倡导绝对性自由的社会气候中，一些知识分子公开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的性关系做出辩护。他们通常以“解放”的姿态辩称，“我们是在向孩子介绍家庭以外的性行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使他们不再受制于人，让他们摆脱父母的束缚”。

卡米尔在书中写道，当时大人们习惯在游泳池里裸泳，家里墙上挂着家族成员的裸体照片，大人和小孩互相亲吻嘴唇。“性早熟是常态，做爱是我们的自由”，这是母亲伊芙琳常说的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称得上是法国为恋童癖辩护的黄金时代。在文学界，多部宣扬恋童的著作出版。在后人眼中臭名昭著的《十六岁以下》一书出自知名作家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Gabriel Matzneff）之手，被外界评为“对恋童癖进行了毫无止境的宣扬，甚至可以作为恋童癖者的手册”。

法国梅迪西斯文学奖1973年得主托尼·迪韦尔（Tnoy Duvert）也说过极为出格的言论，宣扬“孩子们喜欢做爱就像我们擤鼻涕一样”，他还炫耀与“超过千位少年”有过性关系，最年少者才六岁。

一些媒体也不遗余力为恋童癖背书。法国文化广播电台发表了多位文化界名人的评论文章，以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为代表的一些人批判法国政府推行“性控制”制度，该制度将每位儿童都视为“处境危险”。

左派媒体代表《解放报》也被揭露出曾多次刊发过宣扬恋童癖的文章和插画。短暂风靡过的左派报纸《一切》（Tout!）甚至采取受害者之态为恋童癖辩护，认为它是“几个世纪以来被道德强制扼杀的‘另类’性行为”，而并非“受害者在受控制下的被强奸”。

1977年，时任法国文化部长贾克·朗（Jack Lang）签署了一份为三名涉及恋童癖人士的辩护文章。该联名文章认为，对于13岁的未成年人来说，性行为有可能是“自愿”的。这份发表在《世界报》上的公开辩护得到众多知识界人士的背书，包含著名诗人路易·阿拉贡、思想家罗兰·巴特、国宝级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

时过境迁，当年的疯狂之举成为如今难以洗白的污点。

2021年1月18日，当贾克·朗再次被问到他在44年前的那次集体行动时，他回答说，“那就是扯蛋”。这位左派政治家呼吁公众应重新审视签署这份联名文章的时代背景：“那是在1968年之后，我们被一股自由主义的风带着走”。

就连乱伦受害者维克多的父亲贝尔纳德，当年也在这封试图为恋童癖开脱的公开信上签了名。

“一瞬间，我仿佛已经百岁”

在卡米尔打开这只装着乱伦之恶的潘多拉盒子之后，许多法国人走上街头，希望政府能对此案引起足够重视。第一夫人布丽吉特·马克龙在参加TF1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时也呼吁，希望相关司法机构能够进行法律上的改革。

数以万计的#metooinceste（我也被乱伦过）标签在法文推特上涌现，让人想到2017年在全球掀起的#metoo浪潮。当时的这场反性骚扰运动打下了一个功不可没的坚实基础，它释放了受害者及他们的支持者的声音。

法国精神病学家穆里尔·萨尔莫纳（Muriel Salmona）在法国《世界报》上撰文称，“关于乱伦性犯罪的缄默法则（omerta）很可能借机被打破，使得被父权社会的家庭制度所束缚的数百万受害者的声音得以释放。”

早在1986年，就有人勇敢站出来指控过乱伦行为。同年9月2日，艾娃·托马斯（Eva Thomas）在法国电视二台上讲述她15岁时被父亲性侵的遭遇。这也是法国历史上首位乱伦受害者在电视上进行实名控诉。

然而三十多年过去，民调机构益索普（Ipsos）于2020年11月19日出台的一份民调显示，每十位法国人中就有一位声称自己是乱伦行为的受害者。

《大家庭》一书。

在1033个受访者中，29%的人在童年时期有过乱伦经历，32%的人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有过这样的经历。经过计算后，有过乱伦经历的法国人占比约为10%，换算成具体数字大约是670万人，其中有78%是女性。

这些受害者之所以事发后长时间缄默，除了恐惧和难以启齿之外，很大程度来自于乱伦对未成年人的精神性摧残，导致受害者产生创伤性失忆。

2015年，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启动一项名为“转弯”（Virage）的大规模性侵调查，对近2.7万名性侵受害者进行了调查，发现近半数受害者是在事发十年甚至更久之后才敢开口。

“直面乱伦”协会创始人、同样是年少时期被父亲强奸的受害者伊莎贝尔·奥布里（Isabelle Aubry）指出，“乱伦是一种关系性犯罪。受害者揭发的时候，首先失去的是她/他的家人。”

此外，对乱伦的揭露被视为社会的一大忌讳，也是对作为社会秩序支柱的家庭这个单位的玷污。乱伦受害者需要有比一般性侵受害者更大的勇气，才能将揭露付诸行动。

1月14日，67岁的玛丽在推特上打下#metooinceste标签。她永远不会忘记六十多年前那个圣诞假期的夜晚，她如何遭到舅舅的性侵。“当时我才五岁。一夜之间，我母亲的兄弟毁了我的纯洁，也让我的后半生变得暗淡。一瞬间，我仿佛已经百岁。”

短短几天，该标签跃上法国推特热搜榜第二位，众多受害者的勇气被唤醒。

街头艺术家Christian Guémy说起他的母亲时称，这是一个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悲剧：“在12岁的时候受到家人的强奸，我便是这一强奸的结果”，“我母亲在18岁时自杀了，那年我才五岁多。在我的家族中，从未有人提起她，这是被禁止的话题”；

2021年1月，巴黎街头，一面墙上写着“杜哈梅尔和其他人让你永远不得安宁 ”。

现年45岁的Coline是法国著名影星理查德·贝里（Richard Berry）的女儿，在Instagram上指控其生父在她8到10岁之间时对她实施了性侵；

法国国家电影中心 (CNC)主席多米尼克·布通纳特（Dominique Boutonnat）被其22岁的教子指控性侵和强奸未遂，后被警方拘留；

时尚界名人Agnès B也打破沉默，坦言自己直到16岁遇到未婚夫前，一直是乱伦受害者。她形容自己像是一个“猎物”，“（性侵者）是我亲爱的叔叔，他当年45岁，而我才12岁”……

这一次，因为库什纳和杜哈梅尔——两大居于上层社会的家庭成为乱伦事件的主角，产生火山爆发般的传播效应。

权力精英的多米诺骨牌开始倒塌：卡米尔的书籍出版后，杜哈梅尔很快宣布退出其所有机构的工作，法国新闻电视台LCI宣布将不再邀请他录制节目；巴黎政治学院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院长弗雷德里克·弥雍（Frédéric Mion）在高涨的学生反对潮中辞职；与杜哈梅尔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知名律师、世纪俱乐部前主席让·韦依（Jean Veil），则宣布离开世纪俱乐部。

目前卡米尔的弟弟维克多已经报案——按照法国2018年出台的相关法案，受害人最迟可在成年后三十年内对侵害行为提出诉讼，但追溯时限为二十年。这意味着即使警方参与调查，杜哈梅尔也不会受到任何法律制裁。

2月12日，164位法国文化界名人在《巴黎人报》周末版联名呼吁，要求司法将“同意”性爱的年龄定在15岁以上，而对于涉及乱伦的案件，应将门槛提高至18岁。

法国司法部长迪蓬-莫雷蒂（Eric Dupond-Moretti）表示接受此倡议。他还称，希望能在三个月后通过新法草案，对15岁以下未成年人的任何性行为都将自动视为强奸，可判处20年徒刑。这意味着，所谓的对方“同意”将不再构成法律理由。而在乱伦的情况下，这一年龄限制将提高至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