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路为田”踏出抗日胜利第一步
2020/08/25 | 作者 霍安治 | 收藏本文
摘要:当抗日战火向华中华南延烧时,发达的公路网反而成为抗战的巨大威胁。
第二次长沙会战,湘北汨罗江畔,日军的王牌主力第6师团肩负会战决胜重任,却困陷泥泞之中,神田正种师团长急得直跳脚。
神田正种升任师团长不到半年,急需创立战功。第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给他一个大好机会,命令第6师团以优势兵力横扫汨罗江畔,将守军包围歼灭。然而,汨罗江南岸的道路已“化路为田”,彻底破坏。日军战史记载道:“本次作战地区之道路,普遍仅在道路中央留有宽40公分左右的石子路面,其余全遭彻底破坏。其破坏部分之砂土亦不知何时全被运走,水田全部淹满了水。”
为了加速推进,神田师团长亲自行军,激励士气,但泥泞里的进军仍然慢如牛步。“道路已被彻底破坏,加上连日下雨,道路泥泞不堪,行军困难,官兵东倒西歪,浑身是泥。”更糟糕的是,陷入泥泞的第6师团成为活靶。守备汨罗江防线的第52军让开正面,退入公路侧面精心构筑的丘陵阵地,发扬侧射火力。“该师团整日不论前后方,均受到来自右侧方面高地的攻击。”
紧随第6师团的第4师团,行军速度更低落。“虽然道路有1公尺至1.5公尺宽,但道路中央仅铺有宽约40公分的石子,且在道路两侧,每隔20公尺均挖掘有战车壕。在漆黑的夜晚,道路两侧的水田泛滥成潮湿地带,又无法寻获迂回路线,整个部队仅能沿着这一条被破坏的道路继续前进。加上中国军队的坚强抵抗,使该师团的行军难上加难。”担任前卫的步兵第8联队夜行军,“沿已遭破坏的田径前进,六公里的路花费了七个小时”。
阿南惟几原本稳操胜券。他已将汨罗江防线击破,又有重炮与战车,只待第6师团展开包围圈,就能消灭第九战区主力,进而攻略湖南,威胁重庆。然而,“化路为田”使汨罗江攻势陷入泥泞,强大日军寸步难行,反而被节节阻击,损失惨重。原本可以主宰战场的重炮与战车,更是自始至终无法通过汨罗江。阿南惟几只能黯然收兵。
可以说,最不起眼的道路破坏战,让中国迈出了抗日胜利的第一步。
破坏道路抵挡日军攻势
日军的野战部队是很笨重的,必须依靠汽车与马匹牵引火炮、运输器材弹药,行军作战需要良好道路。而在华中与华南,能够通行汽车的公路网细密而完整,为日军侵华大开方便之门。
华中华南的公路网,是战前南京政府国防建设的重中之重,修筑标准奇高,以摩托化150毫米榴弹炮车辆纵列能够通过为合格。最差的支线等级“丙等路”,路宽7.5米,平曲线最小半径50米,坡度低于60%,压实厚度最小15厘米。档次最低的“临时桥梁”,以能够承受7.5吨车辆通行为标准,沉重的重炮纵列能由上海一路开进四川。
只是,战前的公路建设只考虑攻势作战,未考虑守势作战,更没有战况不利时自行破坏的准备。因此,日军在华中作战很顺手。淞沪大会战,上海前线打成战壕里水深半米的泥淖战,重炮寸步难行,猛烈炮火主要来自长江上的军舰。但是,由金山卫登陆的日军第10军接上京沪公路网,即使是最笨重的240毫米攻城榴弹炮,也能装车开上京杭国道,推进到南京城下。
1939年,日军坦克行进到江苏淮阴县,机械化部队对道路的依赖性更高。
更糟的是,抗战前主政华中华南的军政大员,个个是修路能手。中央主持兴建的跨省大道通畅无阻,各省自办的县乡道路网更是四通八达。江西省主席熊式辉以公路“县县通”为目标,浙江省主席鲁涤平沿着山溪栈道将公路修进偏远山区,南天王陈济棠的公路水道联运网将全省连成一气。
战前军委会计划对日作战的第一仗,是攻打上海日租界。为了快速调集大军,江苏省主席陈果夫修筑省道、县道与军用道108条,总长超过8000公里,全省只有3个县尚未打通汽车路。湖南省主席何键更是铺路狂,公路网密度与保养质量公认全国第一。
当抗日战火向华中华南延烧时,发达的公路网反而成为抗战的巨大威胁。然而,高层的战略思维转不过弯。1938年武汉大会战,南北战场仍然不破坏道路。因为破坏道路虽能挡住日军,也挡住了自己。
武汉会战时期的战略指导是硬碰硬,作战寸土不让,前线阵地一个不准丢。要固守战线,必须确保通向前线的道路畅通无阻,才能源源不断输送部队和保障补给。因此,当局不破路,反而还要抢修道路。武汉卫戍总司令部的作战指导,要求“各地区应将原交通路加以修缮,完成阵地内部交通网,以能通过重炮车为度”。
道路太好,一旦阵地失陷,日军追击,敌人的重炮也能通行无阻。
到了1939年春季的南昌会战,赣北前线仍然不破路,却沿修水建立一道抗战以来最坚强的钢铁防线。然而,日军重炮轻易突破修水防线,战车群更运用赣北公路网狼奔豕突,掠取南昌。
南昌会战的惨败,打醒了蒋介石。1939年初夏,新一代的抗日战略指导“后退决战”成形。防御阵地不再是寸土必争的一条钢铁防线,而是纵深百里的两线兵团。既然日军攻势无坚不摧,第一道防线索性预先做好战败准备,能打则打,打不赢则任由日军突破防线,第一线兵团向两翼撤退。当日军自认胜利、继续挺进之时,位于两侧的第一线兵团掉头反攻,第二线兵团则顽强抵抗,两线兵团前后一夹,就能将来犯日军包饺子,予以围歼。
要围歼日军,关键是拉平敌我双方的火力差距。日军若带着重炮进军,即使被包饺子,也能以不对称的强大火力轻松打破包围圈。因此,当局决定彻底破坏两线兵团间的道路,让日军重炮寸步难行。
然而,破坏道路工程浩大,常比建筑公路还要艰辛。
化路为田
《抗日战史》记载,1939年南昌会战后,下一场大战的预定战场湘北,立即按照“后退决战”全面破坏道路。
日军进攻长沙,需渡过新墙河与汨罗江两道大河。沿河部署两道防线的第一线兵团不死守阵地,而是“准备于正面各线阵地逐次抵抗,消耗其攻击威力后,诱致敌人于长沙附近”。等日军突破两条防线,兵临长沙城前,再掉过头来,与部署在长沙周围的第二线兵团前后夹击,合围日军,“依正面之强韧抵抗,侧面之猛烈侧击,包围敌人于长沙附近而歼灭之”。为了避免日军将重炮拉到长沙城下,最高当局下令将“长沙以北之大小道路,彻底破坏,改变地形”。
“我为诱敌深入,与敌决战之企图,由消耗战变为歼灭战之战法。故对由伏击地带之前端起,至决战地带之后缘止,间之交通道路,应彻底破坏,以防止敌特种部队之运动。”
指挥长沙决战的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手撰战略指导,指示对战场道路予以彻底破坏,以阻止日军“特种部队”(指步兵以外的骑、炮、工兵部队)。写来虽仅简短数语,实际工程大得吓人。
薛长官的破路标准,是将路基坚实的道路破坏成田埂。于第一次长沙会战前参加破路任务的含浦乡乡长陈实七,指挥民工300人,将30华里公路挖成曲折难行的田埂。“每距离五十米之路段,挖坑深二米、长八到十米,仅于一侧留一土埂,限容一人步行而已。坑的两端则垒土成墙,一时车断马阻,有如蜀道东移。由于路基坚固,挖掘工程较为艰巨。”
将道路挖成田埂,只是破题。在田埂以外的路基,要完全掘毁挖平,放水种稻,“化路为田”,阻止日军工兵利用现有路基抢修便道。参加长沙会战的新11师班长蒋建周,对湘北公路的第一印象,就是道路被“挖成水田”。抗日老兵黄润生忆起湘北行军,“公路路基大多掘成高一土坡、低一水塘……不要说敌机械化部队难行,就是步兵同骡马,也有行不得也之苦。”
第一次长沙会战,日军部署在新墙河北岸的炮兵火力全开,将防线打出缺口。但缺口后方纵深100公里的广大战场,已经化路为田,只有步兵才能渡河进攻,火炮与战车只能干瞪眼。于是,第一次长沙会战创造大捷,首开打败日军战略攻势的新纪录。
长沙大捷打响了“后退决战”与“化路为田”名号。各战区争相模仿,破坏道路的方式创意无限。
与第九战区并肩抗敌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率先模仿“化路为田”,更于赣东与浙西两大战场创发新意。守赣东的第32集团军总司令上官云相,不但将道路挖成田埂,更进一步变换田埂方向。抗日老兵楼登岳于赣东行军,忽左忽右,苦不堪言。他回忆:“路面加以彻底破坏,挖掘了很多又深又宽的坑洞。而且一会儿挖左边,一会儿又挖右边,这样一左一右,曲曲折折真是柔肠寸断,崎岖不平。我们行走时,一高一低,又左又右,特别费力。”
守浙西的第10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进一步将悬崖陡坡险要之处的田埂挖断,架设临时竹桥以通行。率部行军的独33旅第697团团长邹德贵回忆道,公路“彻底破坏无遗。重要路段掘断十公尺左右,以小树、竹竿架起,仅能单行一人,负重通过摇摆不定。夜间行军,每夜六十里。稍有不慎,堕入深谷,一去不回”。
坐镇岭南的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破路更为彻底。驻军粤南的团长巢威回忆道,距离海岸线150公里内的所有公路,全部破坏至“车马不能行驶且修复困难”,军队调动与老百姓通行改走偏僻小道。
把守重庆大门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则喊出“阻塞战”,将破路发挥到极致。陈诚亲自定下标准,不但要将鄂西山区道路“破坏成不规划深沟”,还要进一步运用地形,将道路由地图上彻底抹去。“有水田之处完全恢复水田。湖边破坏成湖,山腹破坏成绝壁。”若没有地形可以利用,则将道路“破坏成凸形,使路上及两侧均不能行军。”
上有命令,下必甚焉。据当地文史记载,第六战区的阻塞战,不但破路,更毁掉路边的水田与平地。道路“每隔200米或500米,挖深2米、宽3米、长4米的壕沟,按地势将道路截断,上面用木条铺设木桥。平时可以行人,战时可以伏击来犯之敌。若军队撤退,就毁掉木桥”。道路旁边的田地,也要一并挖毁。“能为敌人利用通行和接近的稻田及平地,即掘成井字形或战壕沟。”
“化路为田”实现了后退决战,使中国撑过抗战黑暗时期,是军事佳作;但另一面是当地老百姓的血泪,破路工程让民工义务劳动。陈实七乡长破坏30华里公路,动员民工300人,自备口粮与工具,日夜赶工挖了近一个月。浙江破路进一步挖成深沟,动员民工更多。淳安县破坏97公里县道与250余公里乡村道路,动用民工20余万人次。
将路边田地平地一并破坏的鄂西,工程最为浩大,民力随之耗竭,成年男女征调一空,只好征集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上阵挖路。兴山县民工王映乙被征调时,年仅14岁,到了破路工地,一同赶工的民工“大部分都是年幼的小妹妹、小弟弟,还有就是妇女。因为年轻力壮的男子都去当兵当夫了,只有征调这些人去破路”。
征发民工破路是义务劳动,不发工资。民工自备锄头畚箕,还得自带口粮、炊具与棉被。白天赶工干活,晚上就地举炊,露宿工地。数百万民工血泪,创造“化路为田”的工程奇迹,进而扭转抗战态势。
日军改以臂力搬送作战
“化路为田”使炮兵与战车无法进入战场,日军被迫轻装作战。于是,日军的主力师团开始争抢山炮。
日军师团编制的野炮兵联队,装备75毫米野炮与105毫米轻榴弹炮。野炮以射程见长,榴弹炮以破坏力取胜。日军于1930年代开发成功的九〇式野炮射程将近14公里,九一式105毫米轻榴弹炮一弹落地可以打出一个半径2米、深达3米的大弹坑。然而,“化路为田”使日军无法在华中华南战场使用这些新锐火炮,只能改换性能低落、却能勉强于田埂水田行军的75毫米山炮。
1944年,延安,八路军穿过土路。如果有重型装备和大量辎重,大军就难以通过这样的道路。
1940年,侵华日军以华中为主战场,部署在华中第一线的第11军兵力占侵华日军总数的1/4。但第11军指挥的7个师团不要重炮,一意争抢山炮。
抢山炮热潮由侵华日军的两大王牌主力师团开始。第3师团“鉴于大陆作战的实际状况”,将12个炮兵中队全面换装成九四式山炮。然而,1930年代出品的九四式山炮供不应求,拨给第3师团的山炮夹杂着不少一次大战前问世的四一式山炮。第6师团随后跟进,缴回野炮与榴弹炮,换装山炮。只是12个中队的山炮不足以展现主力师团的地位,所以第3师团与第6师团作战时还要优先配署独立山炮兵联队。装备6个九四式山炮中队的独立山炮兵第2联队,长期与第3师团搭档,独立山炮兵第3联队则与第6师团如胶似漆,这两个主力师团作战中的山炮兵力经常在其它师团的一倍以上。
在“化路为田”的华中战场,山炮才是王道,师团的地位是靠山炮的多寡排定的,但山炮生产赶不上前线需求。来自关东军的第4师团,出手慢一步,只分配到四一式山炮。但即使是老旧的四一式山炮,也是一炮难求。第4师团每个炮兵中队只领到3门山炮,无法按编制编足4门。
位于补给顺位末端的二流“警备师团”,连四一式山炮都轮不到。赣北作战主力第34师团迟迟等不到山炮,中国派遣军最后以战利品凑数,拨发一批汉阳兵工厂制造的十年式山炮。上高会战中,第34师团遭到重创,这批汉造山炮又被第74军夺回来。
野炮与轻榴弹炮上不了战场,雄壮的重炮更是废物。原本应该装备各式重炮的第11军炮兵队,也大力争夺山炮与迫击炮部队。装备6门九四式山炮的独立山炮兵第51大队,与装备36门九四式轻迫击炮的迫击炮第1大队,才是华中战场最热门的炮兵。至于240毫米攻城炮、150毫米加农炮等足以一炮翻转战场的威武巨炮,只能送回日本。
山炮的行军方式是拆开来以骡马驮载,但在化路为田的战场,东洋马步履艰难。于是,山炮部队普遍改练“臂力搬送”,以人力扛炮。四一式山炮可以拆分成七个炮件,最重的炮管100公斤。两人一组,以长扁担挑炮件,炮兵才能在田埂间行军。
自1939年起,于华中与华南战场作战的日军火炮,主要是山炮、迫击炮与小巧轻盈的九二式步兵炮,炮兵的射程与破坏力大幅降低。日军只好改变火力支援方式,大量部署轰炸机与攻击机,弥补重炮缺口。若空援跟不上,只能打笨仗。1943年底的常德会战,常德城墙异常厚实,山炮与步兵炮打不垮,中国空军又赶跑了日本轰炸机,日军只好使用中世纪的古老攻城法,扎云梯以密集队形爬城墙。
火力被大幅削弱后,日军无力发起决定性大会战,只能进行中小规模的“短切攻势”。直到1944年的“一号攻势”,日军才破解“化路为田”的僵局,获得空前胜利。
丘陵开路破解“化路为田”
第一次长沙会战后,日军全力研究如何解破“化路为田”。第二次长沙会战,第11军工兵队动用了4个独立工兵联队、2个野战道路工程队与8个架桥材料中队,于10天内开了97公里汽车便道。但铺路速度赶不上作战需求,炮兵仍然过不了新墙河。此后5年之间,日军潜心研究,总算想出奇招。
解破“化路为田”的关键,在于湘北的丘陵地形。日军战史记载道,新墙河与汨罗江之间“属丘陵地带,丘陵与丘陵之间不规则地散布着水田与谷地”。而湘北的丘陵大多种满松树,老百姓依靠松树枝与松针为燃料,破路不肯砍树毁林。于是日军改在丘陵地带开辟急造道路,砍树垫成路基。
“应急的修筑法,当然只好砍断松林颈部,根部并未根除。这种急就章的道路,在雨后经重车轧过之后,车轮陷入泥地,车子底盘也被树根抵住,无法通行。汽车部队仅为去除这些松林树根,就占去相当时间。且丘陵地带急坡也多,特种部队(炮兵)欲通过这种地带,真可说是难上加难。”
日军战史记录了在丘陵地带开路的艰苦。但有充足木材铺垫,重炮纵列总算能勉强开进湘北战场。遇到没有松林的平原地形,日军发了狠,以人力拖重炮。“独立野炮兵大队的十公分榴弹炮或野战重炮兵的十五公分榴弹炮,都动用一个中队的人员,一个炮车一个炮车地逐一拖过泥泞地段……情况最坏的时候,一日的前进距离仅为一公里而已。”
日军利用丘陵开辟的急造道路,突破了“化路为田”的战场,使“后退决战”失效。通过了湘北泥泞战场,日军狼奔豕突,攻略 长沙衡阳,击垮第九战区,并继续深入黔桂腹地,重庆震动。但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美械部队编练成军,火力压倒日军,得以转守为攻,对日作战不再依靠“后退决战”。
就此,“化路为田”成为历史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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